吃完晚饭,又有两封宣大总督来的军情急递,方维见信上用火漆封着鸟羽,知道是十万火急,又叫了小宦官过来,命他急报陈镇值房。过了一会儿,小宦官就回来了,叫方维立即到陈镇值房去。
方维进来跪下磕头,原来黄淮也在房中陪坐。陈镇便摆一摆手,叫他起来。方维低着头,听黄淮道:“前几日你写的那篇文章,我在御前呈上去了。”
方维心下惴惴,黄淮却叹了一口气道:“圣上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说知道了。等我奏对完毕,圣上起身御笔亲题了这几个字,你过来瞧瞧吧。”
方维又磕了个头,起来上前,案头上摆着一张云龙纹蜡笺,上写着一幅草书,七个大字是“问渠哪得清如许”,盖着御书之宝的私印。
黄淮道:“朱圣人的这句诗,好自然是好的,小小方塘里自有人间万象。只是圣上题这诗,究竟是何用意,我竟不解,所以呈送到老祖宗面前,请老祖宗点拨一二。”
陈镇点点头,微笑道:“黄公公过谦了。你伴驾的时日比我长的多。自古天意难测,圣上的心思,我看宫里面,倒是唯有你能猜度一两分。”
黄淮道:“小人不敢。只是这诗,应当落在程若愚这事上,小人愚钝,想着诗里头说“天光云影共徘徊”,这是冲和恬淡之意,又有“为有源头活水来”,有个“活”字,想是圣心仁厚,要给他一条活路。”
陈镇面色平静,冷冷地道:“也有道理,只是这“天光云影共徘徊”,也可指有云影有心遮蔽天光,暗指浮云蔽日,有人冒犯朝廷,蒙蔽圣上。”
黄淮听了,不敢再说。陈镇对着方维招手道:“你倒是说说看。”
方维道:“小人愚钝,实在猜不出。”
陈镇道:“你便照实说,今日这里言语无罪。”
方维便行了个礼道:“小人以为,老祖宗和祖宗说的都对。只是圣上御笔提的这几个字,诗眼倒是在“清”字上。”
陈镇道:“何以见得?”
方维道:“诗中“如许”两个字,连起来是个“若”字,这是说程若愚其人。前面的“清”字,是说程若愚行事,是清流作风。屈原说沧浪之水,有清有浊。程若愚做事,只有清,没有浊。天光云影共徘徊,是圣上以为做官之人,当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方是入世之法。程若愚既是持身独清,便不可用。”
陈镇点点头道:“那圣上对程若愚的案子,究竟是想如何处置呢?”
方维道:“督公说“为有源头活水来”有个活字,是圣心仁厚,给他一条活路,这是眼光独到之语。只是还不完全。”
他见黄淮点头,又道:“圣上英明天子,心忧百姓,岂能将心系在一个小小的程若愚身上。这句其实是点在”清”上,暗合圣上去西山玉清观为万民祈雨之意。圣上庇佑海内万民,便格外施恩于他,原囿他的大逆之罪,悖逆之言。如此胸怀,可比尧舜。”
陈镇与黄淮听了,都默然无语。过了一阵子,黄淮点了点头,笑道:“很好,环环相扣,都说到了。”又打量了手中的七个大字,叹道:“果然圣上以神法道,而贤者通。”
方维道:“小人不才,妄自猜度,还请老祖宗、祖宗恕罪。”
陈镇叹了口气道:“你这样的人才,为什么在神宫监呆了许多年。”又问:“你是在哪里读书的?”
方维道:“小人是在潜邸开蒙读的书。”
陈镇看了看黄淮道:“这样出色的人,为何进宫后没有进司礼监来,倒是去擦香炉去了。”
黄淮道:“他当年在王府里,不显山不露水的,我硬是眼拙没看出来。”又笑道:“还是老祖宗这个伯乐有眼力,北群遂空了。”
陈镇点了点头,忽然想起来什么,看着方维道:“你是记在何人名下的?”
方维道:“小人原记在浣衣局佥书张化张公公名下的。后来张公公仙去了,正好王府要选些伴读,小人便去了兴献王府。”
陈镇又看了他两眼,道:“过几日,圣上到西山打醮,司礼监要几个人随行,你也跟着去吧。”
打醮
黄土垫道,净水泼街,都知监在前警跸开道。宫里出来的队伍很长,前头是数百人的仪仗,绵延数里不断。
正中是皇帝乘坐的明黄色十六人抬肩舆,陈镇和黄淮各乘一顶红呢小轿跟在后面,其他各衙门的掌印太监尽皆骑马随侍左右,后面是锦衣卫都督刘勉亲率数百侍卫护送,都是高头大马,服饰鲜明。
队伍渐渐上了山,远远望见结彩宝幡,高挑榜棚。一行人等缓缓行至玉清观山门前,尽数下马。抬头只见青松郁郁,翠柏森森,金钉朱户,碧瓦雕檐,正是新建成的斋宫。
陈镇服侍皇帝下了肩舆,玉清观正门内已有顾廷机和李孚率领众文臣在门前跪着迎接。皇帝戴香叶冠,着一身真经道袍。顾廷机和李孚都穿着道袍,戴沉水香冠。后面的六部文臣,多数身着道袍,也有些穿着赤罗衣朝服,戴梁冠。
众人花团锦簇地拥着皇帝进了正殿。皇帝在坛中香案前率众上香行礼,稍后便有观内道士身披鹤氅,腰细丝带,下经筵来参拜。这些道士原是出入大内惯了的,恭敬叙礼完毕,又请皇帝与内阁诸臣去厂厅奉茶。
方维等随行宦官候在外面,听见一时殿内擂动法鼓,响若春雷。一时又有宫内钟鼓司的乐手奏起乐来,又有两边鸣钟应和。
他们列队躬身站立,不敢少动。夏至将至,天气响晴,日头渐渐毒辣起来,方维站了一会儿,便觉得头晕眼花,只得咬牙硬撑下去。约一个多时辰,才听里面乐声渐渐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