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太阳已渐渐落下去了,招待的席面设在岸边,沿着水流方向蜿蜒错落排开,约有二十来桌,已是坐的满满当当,从北京来的锦衣卫十几人也杂列其中。
高俭一行人走过来,桌边的大小官员纷纷起身行礼,方维冷眼瞧着,中间三品四品官员也不乏其人,南京官场上有头有脸的人物,竟是已经到了一大半。高俭偶尔点头笑着寒暄两句,脚下却一步不停。
主桌设在湖心亭子中,安排的都是南京六部的堂官。
高俭在主位上大剌剌坐下来,施施然将手招了一招,园子四面忽然一起亮起了十几盏走马灯,正是月上柳梢时,灯光颤颤地旋转,映着楼阁花窗,栏杆石隙,如梦如幻。
假山最高处挑出了个戏台,开锣鼓跟着一响,“听得一段新奇真故事,须教两极驰名。三千今古腹中存,开言惊四座,打动五灵神。六府齐才并七步,八方豪气凌云,歌声遏住九霄云。十分全会者,少不得仁义礼先行。”,正是南京名角荟萃的一部《荆钗记》。
底下一迭声的叫起好来。席面的菜色在灯光下看的不甚分明,方维认出来有太湖三白,炝虎尾,其他的林林总总八碟八碗,想必也是苏杭的特色珍馐。
台上还在唱着,水边一排衣裙飘飘的女子走了进来,个个云髻高挑,满头珠翠,从主桌依次敬酒,众人知道这都是秦淮河边各销金窟的头牌,平日里纵使花费千金,也未必得见一面的,因此也顾不得自矜身份,有的一边饮着酒,一边便伸出手在裙子里拉拉扯扯,一时间娇笑声夹着淫言浪语,在管弦声声里,泛出世俗的热闹。
方维坐在高俭左手边,是个主宾的位子,戏唱过一折,官员们便一波一波前来敬酒。他本不胜酒力,几轮过后,浑身便软绵绵地去了力气。
又一群人来了,是吏部的人,方维晃了晃刚要起身,高俭却一把拉住他,将杯子从他手里拿了下来,跟堂官们碰了一碰,道:“我帮他喝。”
督公的手下人愣了,这全不是他平日里的做派。敬酒的人乖觉地退了下去,一时间亭子里鸦雀无声,方维在衣袖的香气中看着他的二哥,只见他贴了过来,在耳边轻轻道:“这个场面是给你的。”
一天
“姑娘,算一卦吧。不准不要钱。”
小红云在城门口的算命摊子前面走过,又绕了回去。她用手指头来回捻着怀里的两吊钱,看了看正在招揽生意的陈瞎子。瞎子在身后支了个幌子,拿木棍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敲着。
“多少钱一挂?”
“三文。”
“能便宜吗?”
“少一文不行。”
小红云把钱掏出来解开绳子,点出来三文钱,一枚一枚地放在他面前。瞎子听见了声响,笑了,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算命还是测字?”
她歪头想了一想,“测个字吧,天上云彩的云字。”
瞎子掐着手指头开始计算,像模像样地念念有词,过了一会摆一摆手:“云聚云散无久长,你所求之事,怕是要空欢喜一场了。”
小红云的心咚的一声沉下去,只听瞎子又补了一句,“虽是不吉之兆,倒也不是没有转机。”
她惶急地问,“能破吗?”
瞎子伸出手来,望着她前面的虚空,徐徐点了三下,“你须脱离此地,走的越远越好,云字加个走字便是个运字了,你的运道,当在别处。”
她愣了半晌,笑道:“少唬人了,你这个不准。”
瞎子却很笃定:“不准你回来,我退给你钱。”
方维醒来时像是在悬崖边一脚踩空,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脑海中像是有根针搅来搅去,恍惚之间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处,只剩下喉咙里热辣辣的痛,还有口鼻中的酒臭气息。
他坐起来环顾四周,是一张精致无比的床帐,床边点着安息香,郑祥躺在旁边睡得很熟。
方维小心地绕过他下床,腿还是有些软。地上摆了银丝炭盆,把整个屋子熏得暖香阵阵,墙上挂着字画,想是督公府邸的客房了。
他在一把官帽椅上坐下,扶着头默默回忆,昨晚的画面只在脑海里留下些残影,伶人们袅袅地唱着,宾客来去的纷乱脚步,走马灯照着的绮窗,高俭似笑非笑的脸……
“干爹,你醒了?”郑祥揉着眼睛站起来,看着还有些迷糊。
方维有点不太好开口,但是不问是不行的,“我昨天喝多了?有没有……干什么不好的事?”
“没有没有,”孩子一直摆手,“我带着人扶着您回来的,您一个字也没说,只是半夜坐起来吐了两回。”
方维的心稍稍放下一些,只听外面轻轻敲门,是金九华的声音:“爷爷可是起了?”
他披了一件衣裳走过去开门,问道:“陆大人呢?可也在此处?”
金九华道“陆大人确实在隔壁客房,不过今日一早便出城办差去了。”
一排小火者端着盥漱用具进来伺候。方维平生不曾像昨日那样醉酒,内心惴惴不安得厉害,看金九华一身便袍,便道:“承蒙接待,我等自便就是了,不敢劳烦公公公事。”
金九华笑道:“这两天陪着爷爷,便是小人最大的的公事。我们督公吩咐了,爷爷平素没有来过南京城,我们难得做一回东,定要让爷爷尽兴而归才是。”
他与郑祥两人梳洗完毕,小火者送上大小两套玉色长衫,恰恰合身。金九华拱一拱手道,“东兴楼设下了桌子,请爷爷移步试试本地的点心。”
又是来的时候那几顶青呢小轿抬到了东兴楼,进门便是相熟的伙计迎上来,指引到了三楼一处雅间,内部陈设清雅,凭栏望去便是秦淮河上的画舫,向下看则是一派热闹街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