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耀道:“不必惶恐,填饱肚子罢了,明日一早起行,倒是马匹喂饱了是正事。”驿长忙应承着去了。
一时送上茶来,方维名下的小宦官名唤郑祥的,一直侍立在他身后,见这驿馆里的茶壶茶碗粗陋的很,连忙上前道:“干爹且慢动手。”他卷了袖子,拿起旁边的滚水吊子先将茶碗汕了两遍。待倒出茶水来,虽没有茶香,勉强带些茶味。
陆耀喝了两口,笑道:“你这儿子倒是乖觉的很,倒让你挑到个宝贝。”
郑祥见赞他,忙道:“都是干爹教的。”
陆耀上下打量他,一口把碗里的茶饮尽了,对着方维道,“自然是你厉害,当年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小子,开口就是结巴,一句囫囵话说不出来,现如今教成这样。”
方维转着茶碗,慢慢道:“那是这孩子相貌本来就好,人又机灵,我是打算送他去内书堂的,现跟着我开个蒙,到时候从内书堂出来,寻个好去处,倒不必在我这里埋没了。”
郑祥听了反道:“干爹这样说,倒是折煞儿子了。儿子只愿长长久久地在干爹身边伺候着,就是儿子的造化了。”
陆耀挑了挑桌上的油灯灯芯,道:“你们倒是父子情深的很。小崽子,你干爹对你的好你也得记住了。看你干爹好不容易领了南京这趟差事,非得带着你来见见世面。”
方维道:“这个说起来,也不是该谢我,倒是该谢皇上的隆恩。这等传旨的差事,按旧例从行人司派个行人就是了,这从宫里面锦衣卫都派了人,可见是十分重视。”
陆耀道:“这是自然,那位可是个妙人儿,皇上嘴上不说,这几年可是日里夜里牵肠挂肚的。”
这话有些放肆了,因为是旧交所以孟浪了些,方维和郑祥都不由得笑出声来。方维道:“他一个正经八百的读书人,被你一说可不成了狐貍精了么。”
正说着,驿卒用托盘端了菜上来,他二人便收了声。这驿站里的果蔬,与新鲜二字相去甚远,勉强入口。外面的十几位锦衣卫,热了些大饼按人头分了。众人想着明天进城吃香喝辣,竟也吃的有滋有味。
忽然,外面的说笑声静了下来,方维在堂屋中一抬眼,看到两个人走进了院子。不是官员夜间赶路,竟是两个女人。
一个老妪村妇打扮,手里挎着个青布包袱。一个较为年轻的女子走在前面,一只手拎着一盏气死风灯,一手拎着一对红牙板。
灯光照着她的衣裙,看不清颜色,只见得并不是华丽服色。头发歪歪地梳了个坠马髻,脸上妆扮有些浓,看不出年纪,大概二十几岁。
两人来到堂屋前,年轻女子便福下身去,道:“不知几位堂官,可愿意听奴家唱支曲儿。”眼睛却瞥着上面,露出个妩媚的笑来。
陆耀用手肘碰了碰方维,低声道:“暗门子。”
暗门子这个词,方维听说过,是外头的私娼,京城也有,自己“做买卖”的那一种。十几个锦衣卫在院子里看着,平时在京城多半也是花街柳巷里的行家,此时也是心领神会,个个眼角眉梢带着轻佻的笑,眼神仿佛在她身上要勾下几块肉来。
“不听了。“陆耀取了块手巾擦了擦手,身子斜过去对着一边杵着的驿长招了招手,轻描淡写地说:“怎么什么人都放进来。”
他知道其中关节,驿站里必然是平时里吃了这些暗门子的孝敬,过往官员若有这个嗜好,他们乐得做成好事,从中收取些好处。只是他们这一行人是奉了皇命到此,说甚么也不能在中途出了岔子。
冷不丁被刺了下,驿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只得奋力堆出个笑来,赶几步到院子里。那女子正巴巴望着屋子里的堂官,想招揽些生意,冷不防腿上斜剌剌挨了一脚,顿时便斜身跪倒在泥地里。“这里是甚么地方,不长眼睛的贱人,还不快出去!”
女子用手撑着爬了起来,沉默着提起裙子,并不告饶,从泥地里把那盏气死风灯捡了起来,用袖子擦了擦,扭身便向外走。腿还瘸着,影子在灯光里一晃一晃。方维一直默默瞧着她的背影,忽然心中一动,回头跟郑祥说了一句。
那女子正要走出门去,忽然听得一个童稚声音轻轻地说,“姐姐慢走。”她回头,只见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生得粉雕玉琢像是观音大士前的仙童,大大的眼睛望着她,伸出手递过来一吊钱。“我干爹赏你的。”
她吃了一惊,回头望向堂屋里桌上坐着的两位,一个扎眼的是高大威猛的武官,五官深刻,凛然不可逼视,还有一位,大概就是这个小孩儿的干爹了,着一身深色圆领便衣袍子,圆圆脸儿,灯光忽明忽暗,她看不清,只觉得他眉目清秀而温和。
“不用谢赏了,快走吧。”小孩儿说。她深深地福了下去,转身离开了。
驿站里众人沉默地吃完了饭,各人盘算着进了南京城里的各样风光。虽然是个水马驿,屋里却是小的可怜,摆了一张板床和一对椅子,别无其他家具,几乎无从转身。
方维背着身站在窗前。小小的一扇木窗户,朝北开着,外面是墨黑的天。郑祥敲门进来,端着个铜盆,盆里是热水。
方维并没回头,只是问:“这里再走不远就是□□皇帝的陵寝了吧。”
郑祥把热水恭敬地摆在椅子下面。“干爹,我也是第一次来,不晓得呢。”
“孝陵……我看过舆图,从这儿往西北走,四五里路,就能看见了。”方维自言自语着坐下来,看着他撩起热水。“你跟了我三年了吧。”小孩儿机灵会说话,是个讨人喜欢的坯子,比他这个年纪的时候聪明多了,功课也做的比他这个年纪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