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涟懒得跟他废话,只瞪他一眼:“那你出去,今晚要是被爹教训,我可不帮你说话。”
他兀自拜下去,心中不知想了些什么,最后只双手合十轻轻道:“大捷。”
郁濯终于屈服在这个警告下,极其敷衍地翻身半跪起来,叩拜时他跟着郁涟一起嘟囔:“大捷大捷。”
——可再抬眼时,那观音像周遭的光影已然变幻,黑暗潮水一般翻涌上来,佛像前点着幽幽长明灯,只能照亮郁濯半身的泥污。
他刚在一里地外的榕树下埋葬完弟弟,双手还在不可抑制地发着颤。
那百年榕树是他们此前常去玩闹的好去处,长得最是高大繁茂,人爬到树顶,会觉得天地无限延展开来,起风时群山都翻涌着绿涛,对郁濯清亮洒脱的长啸报以回响。
他从未料想过弟弟将长眠于这棵树下。
为郁涟刨坑时正是子时三刻,他借着黑暗的掩护,才得以成功将尸体带到此处,可这夜里没有一丝风,空气都好像凝固住了,墨云层层迭迭地堆积在头顶,郁濯险些被压得喘不上气。
他不敢抬头看天,只能一次次重复着小铲挖土的动作,时不时有泪滴落渗进泥中,很快就被吞没,不过留下一颗小小的、深色的印记。
他已觉察不到累,将郁涟放入坑中时方才自麻木混沌中醒转,俯瞰弟弟苍白的脸时,竟然一瞬间笃信郁涟只是睡着了。
这夜里终于起了一点风,轻柔安抚过他后颈滚落的汗珠,又吹散土粒滚落坑中,零散覆盖住坑中人的半张脸。
郁濯怔怔地瞧着,恍惚觉得看见了自己。
坑底那人同他有着同样的血缘,生辰,长相,却偏偏心性迥异。
一濯一涟,他们是一对双生子。
郁濯的目光流连过坑中人的灰败脖颈与黯色唇瓣,到了青黑眼下时他终于再忍不住,只觉得胃中翻江倒海,岭南牢房内的血腥味又追了上来,像是纠缠不清的鬼魅,他胡乱挥着双臂,打不散浓郁的夜色,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
他在覆土间强行压抑住呕吐的冲动,终于在完成的剎那仓皇后退,跑几步就要跌一跤,他想逃——可是要逃到哪里去呢?
他恍然忆起附近有间观音庙。
这道单薄的身影,终于踉跄着拜别了最自由最不羁的过往,于浓稠夜色下仓皇逃往观音庙中去,又狼狈伏倒在佛像前,还是避
长手指拨弄琴弦,这琴音同他十年前在宁州听到的有八分相似,却远不及那时听见的那般清越宁和。
郁濯右眼下的小痣,他于十年前惊鸿一遇时,亦不曾在郁涟面上见过。
一濯一涟,一躁一静,一黑一白,一恶一善,仿佛都囚在这小痣里了。
却偏偏是
一对双生子。
他这几日,常常因着这张过分相似的脸对郁濯一再心软,眼下却一刻也不愿再看见了。
周鹤鸣移开目光,清了清因愤怒而发紧的嗓子,终究没在大庭广众下掀了郁濯的皮。
少年将军讥讽道:“几年未见,阁下还是这般秉性,云野自愧不如。”
“不过阁下倒同席上各位情投意合,”他面上不虞,回头扫过席间众人,终究扯出半个笑来,“诸位继续,玩儿得尽兴。”
语罢,他大刀阔斧朝外走去,无人再敢阻拦。
郁濯的声音从他身后轻轻传来,含着点却之不恭的笑意。
“周将军,来日再会。”
一块玩儿”
——话音未落,他便被梅知寒踩住了脚,生生将那个“吗”字咬着舌尖咽了回去。
郁濯沉默少顷,赵修齐正好也追上了,他将小孩一把塞到赵修齐怀里,雪片和冰碴尽数化作了水,从他指尖滑落。
流经之处,染上点微透皮肤的红意,倒是遥遥同郁濯的鼻尖相呼应。
郁濯抬眸扫视屋内众人,径自走到周鹤鸣身边坐下,说:“好啊。”
他又露出个笑来,状若无意地问:“云野,在玩儿什么?”
他挨得这样近,冷气和绯色都若有若无地缭绕在周鹤鸣身侧,周鹤鸣只好强忍着不去瞧他。
郁濯撩起眼皮看他一眼,两人身子皆是一动不动,倒在人前显得十分相敬如宾。
窗外的风还在刮,头上雪粒化作水,顺着郁濯的发梢滴下来,落在周鹤鸣指尖。
——“啪嗒。”
程良才连忙跪下,咬着牙继续道:“微臣不敢。只是——人祭一事,总归见血于天地之间,若为求来年庇护大梁康健,恐难得最上”
夫立轩也已拢着袖出了列,拱手道:“程大人此言差矣,这人已经死了,便并非活祭,怎可同昔日商周人祭混为一谈?死物和那赤狐彩头,其实并无二致。”
这一番话又引来了户部尚书梅绍的反击,道宫妃之死尚且存疑,又称人命不可同畜生视作一物,群臣间愈发混乱起来,人祭之事实在惶惶,双方唇枪舌战,场面竟然隐隐不可控起来。
“够了!”隆安帝徘徊在群臣前头,猝然出声。
他侧身而唤:“端阁老。”
端思敏颤着手,恭恭敬敬地拜下去:“老臣在。”
隆安帝眯着眼,缓缓道:“端阁老,以为应当如何?”
端思敏闻言跪地,将头深深磕了下去:“老臣拙见,以为此事本为惩戒谋逆犯上之徒,于皇威有理有益,可人祭废黜千年之久,实在于道德教化稍有不妥。若陛下欲彰天理昭昭,或可另寻他法,不致引发口舌之辩。”
郁濯自风里看向他,在场的上百双眼睛都落在这枯槁老人身上,静默之间,赵修齐拢着袖开口道:“阁老所言极是。君既行于上,民自效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