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浩安低声朝郁濯道:“性子倒是烈,想来别有一番风味。”
郁濯笑而不语。
岂料这丫鬟见着了小千户的人,逢场作戏的心思登时化了鸟兽散。她仔细瞧来反复看,只见此人长相俊俏举止端方,又知他家门显赫学识高雅,如何不让人丢了魂?
半个时辰前尚还愤然的忠贞,此刻化作水中浮沫,良辰美景欢好一夜,临罢只听丫鬟细细嘱咐,叫那小千户“休要言而无信”,竟然已将一颗真心尽数交付。
台下看客哄然大笑,夫浩安也乐不可支,评道:“实在天真!”
两人都全然不知,隔空正对的二楼另一侧包间里,周鹤鸣早已黑了脸,看着谢韫皱眉道:“你平日里尽看这些?”
他被谢韫强拉着来了金隐阁,后者美名其曰要“将这出新戏讲给小寒听”,又嫌一个人无趣,硬要他作陪。
可如此开展,接下来必是错付真心,他实在瞧不得这个。
“别急嘛,”这戏的走向谢韫也没底,可总不能让周鹤鸣就这么走了,只好哂笑着地拍拍他的肩,“这戏方才开场没多久呢。”
小千户同这丫鬟也算情投意合,二人私下诸多幽会,丫鬟牵肠挂肚,却在一次同小千户就寝时寻出香罗袖中一块手帕,顿知其觅得新欢,好似五雷轰顶,当场同其恩断义绝。
周鹤鸣起身就要走,被谢韫劝住了:“云野,好云野,你再看看。”
少年将军咬牙切齿,偏头指向台子:“这究竟哪里有趣?”
郁濯垂着眸子,折扇合拢,有一搭没一搭点着掌心,面上瞧不出喜怒。
夫浩安嗤笑一声,嘴里塞着软糕,含混不清地说:“低贱下人,偶沾雨露已是殊恩,岂可肖想一世富贵荣华?”
这丫鬟魂不守舍,越想越气,终究不愿息事宁人,心悲好似扑火蛾,还要被刻意指去侍奉小千户的新欢小姐,为其挽鬓描眉,送其风光出嫁。
夫浩安翘着二郎腿,手上抛着柑橘玩,眼见那新娘子妆成,感叹一声:“肌肤如酥、眉目传情——美人就是好,无论何时都叫人赏心悦目。这小丫鬟也不赖,只可惜没投个好胎。”
郁濯轻笑一声:“投了好胎,便能尽遂心意么?”
“这话对也不对。”夫浩安瞥他一眼,瞧见昏黄琉璃光下照着的侧脸,光洁面上好似凝着羊脂玉,直教他看得心痒痒,“左右你我没这烦恼,总不至于事事身不由己。”
岂料临到囍堂前,这丫鬟忽的破口大骂,声声泣血,诉尽心中多日苦,反叫小千户母亲心生怜意,两桩婚事一次办,丫鬟终得侍妾位。
台上红纸纷飞,唢吶嘹响;台下一片哗然,嘈嘈切切。
谢韫也看得呆愣半晌,继而朝周鹤鸣乐道:“我说什么来着?”
夜色渐浓,曲声不歇。这冲天的热闹喜气几乎将周鹤鸣带回他同郁濯大婚的那天,他内心翻涌,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
是而他换个姿势落座,取茶仰颈饮尽了,忽的瞥见隔空对面包厢处站起来的两个身影——
夫浩安对这结果颇不满意,连连摆手起身,招呼郁濯一起走,眉眼间满是不耐:“低贱婢女怎可登堂入室?这戏不好,真是扫兴!”
郁濯喟叹一声,含笑道:“在下俗见,倒觉得颇为有趣。”
他随着起身,伸手拨开一点坠珠垂帘,想要往那戏台上再瞧一瞧,却猝然对上一双惊愕的眼——
夫浩安蹙着眉,几步凑过来,嘴里嘟囔着:“发什么呆——操,世子白日里不是说,周将军不肯陪你来这勾栏听曲吗?”
这恍然变调激昂的后半句,随戏台上谢幕时的掌声一起炸响在耳边,好似火光闪电,照得人无处遁形。
风月
这戏唱完了,人自然该散,场子里的看客已离得七七八八。谢韫便也起了身,往楼下走了几步,忽觉不对劲,扭头一看,周鹤鸣正怔怔站在原地。
“云野,”谢韫回来拍拍他肩膀,顺着周鹤鸣的视线看过去,“怎么了这是——”
他未尽的半句话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对面包厢的垂帘被人轻轻巧巧撩起半边,楼下飘洒着金红纸,顶上高悬着琉璃灯,一双含情目流转在光怪陆离间,被秾丽纤长的眼睫盖住了,只完完整整露出一颗眼下小痣,似是有些恹恹,摸不清是乖顺还是乖戾。
“我去,”谢韫嘴角喟叹一声,瞧见这二位的神态,顿时福至心灵,“小将军,你艳福不浅啊。”
他边打趣人,边张望着再去看,一扫过去正对上夫浩安的一张脸,两人大眼瞪小眼,谢韫简直要喊出声来:“怎么这姓夫的赖子也在啊!”
还同周鹤鸣的新婚夫郎同一包厢听了场戏。
谢韫猛地捂住嘴,不说话了,只偷偷拿眼睛瞄周鹤鸣。
他这会儿倒是机灵起来了。
周鹤鸣余光注意到他这番动静,心下腾遭人抓包的怪异,可郁濯前天夜里的话忽的又响起来,撞得他胸口生疼。
——“原来小将军真将自己视作正人君子。”
他自认为做了二十年的君子,行事落拓、不屈权贵,从没使过什么腌臜的手段,行得正坐得直,却被郁濯那晚的话弄得哑口无言,甚至于生出点心虚来。
心虚些什么呢?
——“我在意自己的生死,何错之有!”
——“就连你,不也只忧虑心上人的生死安危吗?”
郁濯那晚的话占尽了理,叫他无从反驳,难堪极了。
他想开口说并非如此,可他的确因着对方拿郁涟性命作赌烧了两三天的邪火;他想反问不该如此么,喉头却因青州城内万千家寻常灯火而难吐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