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了,主子。”米酒回头,“自打当年您将我和米糖救下来,我和妹妹从未离开过您和大公子。”
“不是我救的,是大哥要我救的。你们兄妹二人的救命恩人也合该是他,不应是我。”郁濯死死看着他,将今日之事说了一通,他全身上下都凉得可怕,心底也惊疑不定:追踪布侬达的风声怎么会到了赵修齐那里——以他的年纪,分明不可能参与进当年之事。
他虽早查到当年夜袭一事背后还有人操盘入局,可这些年来布侬达口风太严,他前些日子将人逼入绝境方才探真切了,这血仇一定得报。
但他手下的探子都是死士,若不是内部消息走漏,赵修齐是从何时盯上的自己?他究竟知道了多少?隆安帝眼下起疑了吗?大哥远在宁州,如今可还能安全吗?
郁濯脑袋混沌,今日之事桩桩件件,木锤一般敲打着他。他起身狠狠握住了米酒的肩,又烦又躁地恶狠狠道:“你马上回一趟宁州,消息务必亲自传到大哥手上,半分差池也不能有!若是大哥出事,我要你提头来见!”
米酒领命,当即就要走,走前踌躇一瞬,还是嘱咐道:“府内并不太平,主子这几日多加小心。”
“用不着你操心!”郁濯压不住怒火,抬脚要踹他,米酒赶紧阖上门,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这寂寥的房里,终于只剩下郁濯一人,他手脚都发凉,火气躁意连带着久违的恐惧一同压垮了他,他背靠着门一点点滑下来,被周鹤鸣掐过的脖颈红得可怖,后知后觉地愈发喘不上气来,寒气顺着门缝挤进来,额上出的汗都被吹得透凉。
郁濯只觉得耳侧嗡鸣眼前昏花,在烛火明灭不定的光影中,仿佛又回到十三年前的夏天。
岭南夏日往往闷热,牢房里爬满密密匝匝的虫蚁,浓厚的血腥味灌了满肺——这血不是他的,是郁鸿被齐膝砍断的双腿截口处喷溅出的,淌得遍地殷红。
活人怎么能流这样多的血呢?
一个声音不急不躁地响在他的耳边,他再熟悉不过了。
布侬达。
他的下颌被布侬达死死卡住,挣不开分毫,双手都被锁住吊起来了。
对方瑕整以待,拍拍他脏污的脸。
“十二三岁的小孩子,还没经过什么大风大浪,是吗?你怕,不愿意说,我可以帮忙,不打紧。”布侬达强迫他看向昏死过去的郁鸿,“你看,你也不想见到兄长这样吧。”
“这次砍的是腿,你若再不说,下次砍的便是他的胳膊,下下次再剜他的眼、拔他的舌。”布侬达叹了口气,很遗憾的样子,“你怎么能忍心呢。”
“你老子郁珏和南疆叛狗私通,翎城那一沓密信害死了我的父兄——我问你,信究竟藏在哪儿?”
郁濯猛地咳出点血沫,从这久远的记忆里回过神来,哆嗦着摸向怀中一处,短暂怔愣后神色骤然一冷,忽然将外衣里衣均扯开来,上下翻找了个遍,依旧无果。
——宁州临行前那晚,他从郁涟房中带走的狼毫,不见了。
郁濯唇干舌燥,身上冷一阵热一阵,手心几乎被掐出了血。
半晌,他似笑似哭地“哈”了一声,抱膝坐着,将头全埋进胳膊里闭上了眼。
他在黑暗里听见冬夜里呜咽的寒风,煊都飘雪不过所隔咫尺,他的家却被远远落在了十三年前,回首遥望,故人大多已不在了。
郁濯轻轻叹了一声,呢喃轻得近乎消散在风里:“要我听命么……”
可他偏不愿意。
刻骨的仇恨吊着他的气,叫他卡在森森鬼门前,迟迟不愿赴死。
没有退路,便惟有摸黑向前。
雪夜
周鹤鸣房内烛火灭了大半,夜已经深了,他下午没吃什么东西,奇宏便推门进来送宵夜,是后厨煮好的羊肉汤,雪白的汤里,葱姜胡椒等料均放得很足,一口入肚,醇香顺着喉咙一路暖到胃里,思绪便被拉回了北境边陲的青州。
青州的天空似乎总是压抑着低沉的铅云,白鼎山连着苍岭,山顶积雪终年不化。海东青舒展长翅,自山间盘旋至莫格河滩,那里是疾的家,也是他的。
驱马天雨雪,军行入高山。[1]
镇北军军营中此刻应燃着篝火,所幸眼下战事暂歇,将士们大抵能睡个饱觉。
可不知高悬明月之下,大哥的伤究竟如何了?
奇宏见他在室内也并未脱下大氅,汤又喝得这样急,寻思自家将军许是有些冷,便兀自搬了小炭盆来,想将桌上散落的笔墨纸砚暂且挪挪地方。
“别动,”周鹤鸣喝着汤,眼神示意奇宏把手里东西放下,说,“我还有用。”
奇宏将手里拿着的一支狼毫放回原处,想了想,问:“这么晚了,主子可是有什么要信须向侯爷传递?”
他自告奋勇地开始磨墨,便要铺纸捉笔去蘸,周鹤鸣仰头灌完剩下的肉汤,“砰”一声搁了碗,有点着急地说:“喝完了,你收拾东西出去吧,早些歇息。”
奇宏“哦”一声,搁笔端盘出去了,他总觉得有点古怪,具体却也说不上来,嘟嘟囔囔地回头瞥了眼,只隔着窗瞥见微微埋首的半身剪影,像是伏案看着什么东西。
今夜委实太过冷寂,奇宏一缩脖子,快步离开了。
房内,周鹤鸣正捏着那支狼毫,笔杆转动之间,露出末尾处一个小小的“涟”字来。
这是他方才俯身捞郁濯的狐裘时捡到的,鬼使神差般揣进怀里,临了回房,方才借着光看清了刻字。
这应是郁涟的东西。
郁涟,郁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