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濯粲然一笑,问:“公公此后,可能记住在下的脸了?”
鸿宝慌乱点着头,腿弯处痛得近乎掉下泪来,再抬眼时,郁濯却已换了一副平易近人的好面容,招呼他一同坐下。
马车行在白雾森森的街上,街侧屋檐下挂着许多明明灭灭的红纸灯笼,夜半阴风一吹,便显得格外寂寥。
岁暮天寒,煊都城内四下不见闲人。
郁濯将鸿宝送至宫门口,方才转身离开了。
他病还没好,这半天里一来一去,又吹着许多凉风,深一脚浅一脚绕行小巷回侯府时,米酒慌忙迎上来,替他披上狐裘大氅。
不过伸手一揽,便摸到自家主子冻得发僵的身子,好似庭中半截老木。
米酒忙将人往屋里扶,小声呼道:“您这是不要命了!”
“多大点事儿,”郁濯捉了米酒的手往自己脑门上探了一把,“这不挺热乎的嘛。”
整个额上烧得滚烫,甚至沁出点薄汗来。
米酒实在听不下去,把人往床上一塞,少见地顶嘴道:“再烧下去,就能撤掉下午新添的那盆银丝碳了。主子,您倒是会替周将军节省府里用度开支。”
郁濯整个人摊在高床软枕上,只有气无力地骂了句混账东西,便筋疲力尽地闭了眼,由着米酒打来热水擦拭自己僵冷的四肢。
他自幼长在岭南,实在很耐不得寒。
过了半晌,这噬骨的凉意方才慢慢消退几分,他坐起身来,将一碗热汤药捧在手心。
可鼻息依旧是滚烫的,同这药汤热气纠葛得难舍难分,昨日被疾抓裂的伤口又渗出点血来。
他朝米酒招招手,冷声吩咐道:“你去找个好点的郎中来,开剂见效快的药——起码明日之内能让我行走如常。”
“主子,”米酒皱着眉看他,“您都这样了,好好养着才是最重要的。”
“等不了。”郁濯喝了口姜茶,不徐不慢地说,“明日老皇帝必定召我进宫,我总得有个人样。”
他苍白的手指眼下稍稍回了暖,血全涌到指尖来,通红一片:“今晚我踹了老皇帝身边的新晋红人,他若是咽不下这口恶气,大抵是要好好诉一诉苦的。”
“他若是沉得住气,今夜席间也分明有所隐瞒,此番赴宴,定然并非隆安帝的授意。我踹他时用了八成力,就算不主动说,跛着脚也定会被问及,他瞒不过去,便会囫囵撒个无伤大雅的谎话。”
郁濯在腾升的水雾里半眯着眼,轻声道:“只要他撒了谎,隆安帝便会信我仍是纨绔,左右明日得进宫挨训。”
米酒倒吸一口凉气,叹道:“主子,您这一脚也太冒险了,何苦如此呢?”
郁濯将空碗往他手里一塞,说:“你懂什么?这样闹上一闹,是为以小博大。”
“老皇帝训人,眼下得忍,呼我我便去,无话可说。左右一定能因这一出闹剧得个闲职,我不算太亏。”郁濯唇上血色也回来一点,朝米酒扯出半个惨淡的笑来,“他想拴着我,怎么肯放过这么个好机会。”
郁濯所说的分毫不差,第二日辰时刚至,宫里便差人来传了圣旨,点名道姓要他去养心殿一趟。
他早有准备,规规矩矩随内监进了养心殿时,隆安帝正坐在榻上,隔着薄纱帘帐,手里捏着个掐丝珐琅缠枝莲纹铜镜。
郁濯跪下请了安,老皇帝并不回话,全当没他这个人,仍是饶有兴致地把玩着手中的珐琅雕器,翻来覆去细细看过。
郁濯一言不发地跪在冰凉的大理石面上,他故意未在隆安帝面前用内力护体,跪了不多时,双膝便冷得没了感觉。
直至一刻钟后,隆安帝方才掀起老态龙钟的眼皮,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起来吧。”
郁濯方才慢吞吞挪着腿,从地上站起来了。
隆安帝搁了铜镜,稍一抬手,鸿宝便低眉顺眼地从内室快步走了出来,他步子明显有些跛,一路小跑着跪在隆安帝脚边,开始替主子捏膝捶腿。
隆安帝瞧着郁濯蔫头巴脑的样子,明知故问道:“怎么,分明是你踹了朕的奴才,还要来朕面前做出这副可怜样?”
“哪儿能啊,”郁濯笑了,说,“我这不是来向您请罪了么。”
隆安帝瞧着他:“你是在怪朕小题大做吗?”
他复示意鸿宝:“你且将昨日之事,细细说来。”
鸿宝应了声,没看郁濯,直直退后几步跪伏在地,说:“皇上明鉴,年节将至,奴才昨儿傍晚出宫探望邱公公。夜来天寒,这路上本来没几个人,谁料想正巧冲撞了郁世子的车马,世子下轿瞧见奴才便气不打一处来,还未等奴才退避,便将奴才一脚踹翻在雪地里。”
隆安帝冷哼一声,转向郁濯,问:“他所言可否属实?”
“属实。可是,”郁濯顿了顿,并未跪下请罪,“这事未免太凑巧了些。”
他一拱手,故意将受了伤的手背露出来给隆安帝瞧见:“我此前不曾见过这位公公,只当是宫里哪位小太监,一时气恼,想着踹便踹了。”
“胡闹!”隆安帝顺手抓起铜镜摔到地上,缠枝莲纹裂得七零八落,有几片飞溅至郁濯脚边,鸿宝吓得一缩,将身子伏得更低了。
隆安帝连咳好几声,指着鸿宝对郁濯斥道:“就算只是个出宫采买的小太监,你也不该如此欺辱!”
鸿宝没料想今日隆安帝为他发了这样大的火,连忙向前爬了几步,磕头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想来世子也并非有意,奴才皮糙肉厚,不日便能重新伺候好皇上——还请皇上莫要因此等小事动怒,有损龙体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