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鹤鸣脸上挂不住,连忙挥手将尾陶赶走了。
他小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好生将养。”
他顿了顿,又飞快补充道:“我并非克扣府上碳供,二公子要是觉得冷,回头我差人多送些来。”
说罢,他逃也似的阖上门出去了。
周鹤鸣一离开,郁濯立刻收起了故作柔弱的神态。
方才周鹤鸣在时,他为了让病情看起来更重些,故意没用内功护体,余热未褪的身体又仅着里衣,大氅只松松披着,结结实实地挨了好一阵寒风。
因而他虽然一直温声细语地劝着人,心里早就将这姓周的祖上十八辈都问候了个遍。
郁濯捧着热气腾腾的瓷碗,边喝边问米酒:“你不去追,已经同尾陶交代好了?”
“是,”米酒点点头,“主子放心。”
郁濯嗯了一声,饮完这杯热姜茶,他四肢百骸方才活了过来。
他用受了伤的手有一搭没一搭拨着流苏锦帐,半晌,方仰躺回红绸软枕上,目眩眼迷得看向乌沉沉的梁木,似是无意地开口问米酒道:“你以为赵经纶与赵修齐二人,老皇帝最终会选择谁?”
米酒方才替他搁下碗,又急匆匆来帮郁濯盖被子,闻言愣了下:“主子的意思是?”
“他选哪个,我便亲手毁了哪个。”郁濯把眼睛闭上了,舒舒服服地缩进厚实的云缎被中,“报应轮回,我要他尝尝因果的滋味。”
米酒一怔,额上不知何时已渗出了冷汗,喉头哽涩地低声道:“尾陶今早同我碰头后,也大致讲了一些。”
大梁的中央官制冗杂,除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及其下设各级部外,还有培养新生官员的国子监,位高权重的内阁等部门,不过自白文山死后,内阁实权已大抵转移分散至六部手中,现任内阁首辅也已年逾古稀,虽多次奏请致仕,隆安帝却迟迟不肯放人。
米酒边持小扇摇向铜炉中银碳,使其燃得更旺些,边扭头向郁濯禀告:“据我们的人所查,礼、刑二部尚书与户部侍郎确是大皇子赵经纶的人。”
郁濯懒洋洋问:“那二皇子赵修齐呢,六部官员之中有哪些向他投了诚?”
米酒摇摇头:“暂无。”
郁濯倏忽睁眼,饶有兴致地重复了一遍;“暂无?”
他挑挑眉:“为何?”
米酒继续说:“主子有所不知,这二皇子生性温良喜静,又好读书颂赋,因而自请了国子监司业,整日里只管潜心出入太学、府内与宫中,鲜少过问朝堂之事。”
郁濯不爱读书,自然也不爱听这个,他刚喝完药,困劲儿上来了,只轻笑一声:“他不想争,老皇帝却怜爱得紧。”
他可不信隆安帝会是什么慈父,愿养一位闲王。
左右还是得等他病好了,亲自去会上一会。
郁濯听累了,从被子下吝啬地伸出半只手来,朝米酒晃了晃——意思是快滚,别再打扰他家主子睡觉。
米酒闭了嘴,行至门口刚要出去,忽然想起一事,又回头道:“哦对了,主子,户部侍郎张兆带人来了镇北侯府。”
郁濯翻身坐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今早,”米酒回话说,“那轿子堂而皇之地停在侯府门口,我看得仔细,又问了门房,正是张兆的车马,错不了。”
“马车上面下来两人,拿着拜帖便入了前厅,现在不知同小将军谈得如何了。”
郁濯立刻下了床,急慌慌开始穿衣披氅,兴奋道:“不睡了!这种事情怎能少得了我——赶紧收拾收拾,兴许还能赶得上。”
赴宴
待到郁濯装模作样地到了前厅时,书房内已是空无一人。
他蔫了吧唧地往楠木如意椅上一坐,心道这户部侍郎动作够快。
不过,他们之间说了什么事倒也不难猜——周鹤鸣如今成了煊都炙手可热的新贵,张兆能同他说的无非就是些拉拢结交的好赖话,现两方人均不在此处,周鹤鸣应是被拉着赴了筵席。
张兆多少有着赵经纶的授意。郁濯眯着眼,手中把着只茶盏,心知这局他得去探上一探。
张兆今日来访乘的乃是马车,雪大天寒,方过一时三刻,人走不远,落雪也尚且掩盖不了车辙印记。
郁濯思及此,冲着刚进屋的米酒道:“我换身衣裳,你去备匹快马。”
米酒苦着张脸:“主子,这又要来哪一出?”
郁濯咳了一声,冷冷道:“少废话,叫你去你就去。”
他很快回房,挑拣一身鸦青色直领便衣换好,略一思索,又将一片刀疤假皮斜覆于颧骨处,直直贯穿到右眼下,遮住了那一颗小痣,也遮住了这副过分昳丽的皮相。
做完这些,郁濯抓起一顶帷帽负于背上,堂而皇之地挂在玄色披风之外,好似一位真正的江湖浪子。
“我去追人,你不必跟来。”郁濯在侯府偏门外翻身上了马,腰间的青玉朱雀纹玉佩同长剑碰撞出清凌凌的脆响,“要是有人来找,便说我吃完药睡下了,不便见客。”
米酒看着他乔装后的脸,踟躇道:“主子,这么冷的天,您好歹披件狐裘。”
郁濯乐了,一戳他脑门:“哪位浪客出行时还穿着厚重狐裘?咸吃萝卜淡操心,你家主子自有打算。”
他不再废话,扬鞭策马,一路寻着雪中的车辙印追去了。
这一路不近不远的跟踪,最终止步于永乐街的悦来居。
永乐街与深柳祠同为煊都最着名的两处销金窟,最受达官显贵、浪客书生的青睐,此处酒楼与茶社相连,赌场同戏棚毗邻,大梁民风又很是开放,因而总是一派人声鼎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