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我笑了一下,皱纹挤在脸颊两侧,却不失风度,偷窥得很大方、不带掩饰和羞愧。
“我觉得你拍人物比拍静物好看很多。”他对我说。
我没有作出过多解释例如我拍的人是我的谁,以什么心境拍,我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又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是有某种磁场,我突然感到一阵微弱的遗憾,就像是刚打好的甜筒没有明显的、漂亮的雪糕尖儿。
直觉告诉我,也许这是我跟这个人唯一一次见面。
梁惟出来后就轮到我了,他抱了抱我,又亲亲我额头,样子很亲昵,这是他很少几次在外面跟我有比较亲密的肢体接触,我猜他在害怕、害怕我这次出来又加重了。
没关系,哥,放心,信我。
诊疗室很开阔,整面透着阳光的大玻璃、旁边的操作台上有像乐高一样摆放在一角的沙盘道具,米色带有纹理的大理石瓷看起来很平静。闻嘉的办公桌上还摆着一个插有新鲜郁金香的花瓶,椅子也很舒服,能托住腰的人工力学椅。
我很大方地坐了下来,主动微笑着开启了话题。
“你好啊,闻嘉姐。”
她也弯了弯眼睛对我笑,“好久不见了,最近怎么样,左佳。”
“挺好的,马上要高考了,上了几次高三这是第一次能去考,可能压力有点大。”
避重就轻是尽可能减缓的病情判定程度最好最直接的办法。
“是吗?哪方面的压力,可以跟我说说吗?”
“学习啊,我不想我哥到时候跟别人说起来,我上的大学拿不上台面儿。”
我突然发现闻嘉姐的办公桌换掉了,换成一张纯黑色的桌子,跟整个屋子淡色的基调不太符合,桌子上有一个咖啡杯,杯口悠悠地冒着白气,让我想到自己的情人节计划,好想煮咖啡给我哥喝。
“左佳,我是不是有跟你说过,你最伤害自己的想法,就是不为自己而活。”
我听到这句之后愣了一下,没有回答,像是有一块橡皮擦在我脑中的答卷上不停地涂抹,只留下不明显的痕迹,我就看不清楚了。
“我听梁惟说,你昨天晚上状态很不好,他很担心,能跟我说说,怎么了吗?”
“……看见车祸了,好像死了。”
她点了点头,对我说的事表示默哀,然后说:“你知道的,跟我聊天,可以说得具体一点。”
我抬眼看了看她,指甲在指腹上抠出了红痕。“我觉得,死好像很容易、很快、很伤心,因为旁边有人在哭,但是周围又很吵,有很多烟花声,还有人在尖叫,当时……我好像刚许完愿,希望跟我哥明年还在一起。”
我突然抱住了头,有些无助地说出:“我不知道。”
“好,没事,这只是一个意外,跟你没有关系,我们来说点开心的事,好吗?”
“开心的事?”
“嗯,姐姐问你,你跟梁惟在一起了,是吗?”
我没有想过闻嘉姐会问这个,是梁惟跟她说的吗?
“你问我哥了吗,他怎么说的?”
她摇摇头,“没有,我没问梁惟,我猜的,你这次来不太一样,还有看你最近拍的照片,能猜到一点。”
她没问我哥,我不知道能不能回答是。既然她说她猜到了,那我不回答,也算默认了吧。
“好,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只是担心你的感情生活会对你造成不好的影响。”
“你看起来很不好,这样很危险。”她又垂了一下眼睛,像在回忆。“你哥也是,状态很差。”
“左佳,能诚实地告诉我,最近两个月,你不是第一次惊恐发作了,而且你一直睡不着,对吗?”
我手心突然发痒,藏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使劲儿地挠。
“没…没有,只有一次,就在昨天,就是第一次。”
“好吧,那就好,我感觉,你这次来,对我防备心很重,姐姐都有点受措了。”
我确实不该跟闻嘉姐撒谎,她帮我很多,可能也帮了梁惟很多,但我实在担心,她再开出一张类似我有暴力倾向这种诊断证明,我还怎么跟我哥在一起,怎么跟我哥谈恋爱?如果梁惟慢慢知道了,我跟我爸其实是一类人,烂到骨子里,这可怎么办?他会不要我的。
整面透光的玻璃也不是很好,没有什么云,蓝烫烫的阳光斜照在我身上,有种被灼烧的不适感。
我出了诊疗室后,她又把我哥叫进去了,跟我哥对视的时候,我心虚地垂下眼。
那个长头发的、看我相机的男人还坐在长椅上,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一点时间,我居然会觉得他还挺亲切的,我坐在了原来那个位置上,他就又主动跟我搭话了。
“刚刚进去的那个男人,跟你是一对儿吗?”
我抿唇笑了一下,我想如果他没病的话,大概是一个话很多很爱八卦的素描教师或者雕塑家又或者是大早上拿着小提琴在阳台上拉的音乐爱好者。
我对着闻嘉没能坦诚,但我对他点了点头,说是。
他突然把头探到我面前,跟我面对面,我吓了一跳,这疯子也太冒昧了点。近距离观察,我能看到他白得像云一样的皮肤上有一些小小的雀斑,有点混血的感觉。
“你们看起来,都在点火烧自己。”他面对着我笑着说,他的双眼皮很深,空洞的眼睛被光照到,露出了琥珀色光泽。
我有些听不懂,“什么?”
他又背靠着长椅,两手交叉放在脑后,一副轻松得像这里不是看病的地方一样。
“没有,有点羡慕你,刚刚那个男人,是我的理想型。”他用耍流氓的语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