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一个时辰之前,他见烛龙败落,激进派大势已去,又心知瞒不过归来的魔君,果断打算逃离魔界,却被忽然反水的“同伴”简姽璎用纸片割下头颅,装在匣子里带了过来。
潺潺鲜血浸透木匣,他的脸上还凝固着生前惊惧的神色。
不少大臣与左相共事百年之久,甚至有些人初入官场时还曾受他点拨提拔,此时看着他苍白的双鬓、掩饰不住的老态、沾着血的面容,一时间不免心情复杂。
但他们心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对叛徒流露怜悯之色是为不妥,所以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他变了很多。
他第一次走入魔宫,来到边迟月面前的时候,才堪堪十六,出身名门、天资聪颖,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
而如今,皇位上的那位殿下不改当年模样,他却是以一颗枯槁、干瘪的头颅的形式退场。
在场的大臣们都是少说也活了千百年的怪物,每一个都是同辈人之间的凤毛麟角,在魔君殿下面前,却始终如同一介凡人,朝生而暮死。
而边迟月对臣下们的从众人的话语中,拼凑出了原主先前做好的后手准备,越听越熟悉,渐渐皱眉。
这谨慎的手段,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啊……
一边听着大臣汇报,边迟月一边分神思索着这莫名的熟悉感。
忽然,他脑内灵光一现——
这不就是星浔仙尊披着邀月城主身份时,培养城内暗线的手段吗!
除了简一、简蓉几人常驻城主府代理事物,邀月城内其余简字辈至今还没露面,连简蓉都不知晓他们到底是什么身份、又身在何处。
说起来,他总能在本体目前的这几个马甲身上找到一些“共性”,传闻中他们之间也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难道这只是巧合么?
短时间内,恐怕也得不出真相。
边迟月很快收回思绪,继续认真听着朝臣们上奏,同时在脑海中把这些信息串联起来,就像耐心地拼一幅篇幅未知的拼图,逐渐勾勒出如今魔界的现状,包括各大都城的人员财产损失和应敌能力、官吏之中逆贼的彻查和清除……
虽然有很多信息还零散地飘荡着,有很多政治利益相关的权术让他还无法理解,但他在以最郑重、严肃的态度学习,像新栽的树苗一般,尽力汲取这些知识。
边迟月再一次感受到了权力的沉重。
当他随意的一个颔首、一个皱眉就可能决定无数人命运的走向时,他只能小心、再小心,连呼吸都需要克制。
在听到右相的上奏时,一直沉默聆听的边迟月忽然抬手,开口道:“连诛?该族总共主犯几何,从犯几何?重犯几何,轻犯几何?”
魔界文化与边迟月穿越前的古代社会文化有不少相似之处,但也仅仅是相似。
譬如魔族的“连诛”,不同于边迟月穿越前常常在宫廷剧中看到的“株连九族”,而是指处死犯了特殊重罪的罪人所直属的家族。
这个习俗源自魔族人兽性、野性未消的原古时期,一些魔族部落将引起众怒的罪人及其血缘亲属一并驱逐,像赶牛羊一般,把他们赶到凶恶魔兽盘踞的地区,直至他们葬身魔兽腹中。
魔族天性中隐藏着暴戾嗜血的因子,这残酷的远古习俗竟也流传下来,演变为现在的“连诛”——若一人触及逆鳞,全族上下在劫难逃。
听到边迟月的问题,右相微怔,但显然是事前做足了功课,立刻回答道:“回禀殿下,主犯四人,从犯三十七人,其中重犯八人,轻犯若干。”
“那该族上下一共多少人口?幼儿几何,老者几何?”
“共百余人,其余的……”右相沉默几息,深深垂头,“恕微臣无话可答。”
“为何因几人而杀百余人呢?”边迟月望向众臣,“从此以后,魔界废除连诛制。重犯从犯不同罚,亲属在检查过后确认没插手、不知情的,留下档案记录,两代不可为官,两代之后经过着重考察方可为官。”
“这……”
面对这样陌生的制度,一时之间,大殿中响起轻微的吸气声。
更有人面面相觑,虽不敢直接顶撞边迟月,但也能看出他们各有看法。
殿外,隐约传来阵阵雷声,狂风随之呼啸,愈演愈烈。
仿佛有一个存在,因感知到魔族即将迎来重大的变革,而开始发怒。
边迟月若有所思地向外瞥了一眼,感受到了似曾相识的压迫感和杀意。
但他脸色未变,一甩袖,一排排被风吹得吱呀作响的窗户瞬间阖紧了,将黑云滚滚的场景关在窗外。
“本尊明白众爱卿心存疑虑,甚至质疑,”边迟月缓缓笑了,并不在意他们的反应,“先憋在心里吧。”
“——反正本尊接下来要废除和修改的,可能还有很多,比如在我们魔界根深蒂固的奴隶制,这才只是个开始,会让你们产生质疑的还有不少。”
“待本尊说完,你们可以慢慢建言献策。”
当然,对于建议,他是会有选择地采取的。
魔宫中的众人安静下来,而魔宫之外,却是天雷滚滚,电光翻滚着乌云,恍若警告,恍若咆哮。
边迟月外表看似从容不迫,实则在内心疯狂摇莫枕眠求助:‘救救救救——’
‘……师傅您别念叨了,我到了。’
一柄红伞突兀地出现在魔宫之上,丝丝缕缕白雾随着伞面开合,顺着伞骨倾泻而出,莫枕眠坐在刻着龙纹的飞檐上,在心里回应他:‘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帮你欺瞒着天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