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忽然掠过一道黑影,是一辆汽车从她眼前开过。那辆车遮住她的一瞬间,于曼颐觉得后腰的衣服一紧,她来不及尖叫,瞬间就被人拽进一条里弄。
于曼颐眼泪都要被吓出来,但抬起头时,那几乎被吓出来的眼泪又变成了松了一口的气。搂着她的人是宋麒,他将她抱在怀里贴近墙壁,从衣兜里拿出一把枪塞进她手里。
“宋麒,有人……”于曼颐小声说,“有人跟着我。”
“连你也跟?”宋麒意外了一瞬,又恢复了冷静,“也有人跟着我。”
他自己也有枪,又摸出来一把,攥在手里。
“也跟你?是从剧院跟过来吗?”
“不是,从公寓出门就在跟了。”
这巷子很窄,他们躲在一辆推货的车下面,看到两双脚从马车外靠近,又远离。两个人等了很久,确信再没有人过来后,宋麒终于扶着于曼颐,慢慢从推车下面爬了出来。
她脸色煞白,宋麒把枪从她手里拿出来,打量她这一身打扮片刻,又帮她塞进了马靴一侧。
“你去找我姑妈,”宋麒说,“现在就去,没人敢在她那闹事。”
“那你……”
“我得去报信,让他们立刻取消演出,”宋麒脸色很冷,看起来问题比于曼颐想的严重,“这次演出有问题,一定有问题……我觉得贺处长……”
“贺处长?”
“别再问了,你快去找我姑妈,我不去找你就别离开。”
枪别在马靴里,又硌又沉,这是宋麒最后塞给于曼颐的东西。他给她指了一条与他们进来的路相反方向的巷子,几乎是有些严厉地在催促她:“快走。”
“你和我一起……”
“我不能去,我去通知剧场的人。”
于曼颐明白了,这些上海滩的“于家人”要等剧场的演员和观众都到齐,再把所有人一网打尽。只要演出取消,他们就会扑个空。
可是宋麒……可是宋麒!
于曼颐知道自己带不走他,他就是这种人,他和卢相沧在火车站被游家人围住,他也是叫卢相沧带着游家姨太离开,自己去拖延时间。他从始至终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怎么会跟着于曼颐去他姑妈家躲下呢?
于曼颐在极度惶恐里看到一个命运的齿轮在她面前旋转起来。宋麒救下了游家的姨太,又闹上了报纸——这件事名声如此恶劣,让被下放绍兴的贺处长调不回上海。如今贺处长真的回到了上海,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宋麒!
她已经在往姑妈家的方向走了,又在这个时候控制不住地把头转回来。宋麒竟然也在看她,他不能高声说话,于是他只能把声音压低,又用他那像在话筒里一样、略带沙哑的嗓音和她说话。
“于曼颐,”他看她的眼神如此平静,就像当初她站在于家宅子的二楼,见到他的第一眼一样,“不要回头。”
于曼颐,不要回头。于曼颐,不要回头。
枪还在硌着她的小腿,于曼颐逼着自己将头转回来,真的没有再回头,而是大步地奔跑起来。
她要去找宋华章,她不能回头,她不能太慢。找到宋华章,一切都有转机,她可以安全,就算工部局真的抓了宋麒,宋华章也有办法周旋……
于曼颐疯狂地跑,跑得喉咙干枯,肺疼得喘不过气,跑得藏在靴子里的枪硌在小腿上,恐怕已经将她皮肤硌青了,硌破了。
她疯狂地跑,不顾一切地跑,不回头地跑,跑过了好几条街,终于看到了宋华章别墅的大门!门口没有人,于曼颐扶住膝盖喘了两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去按门铃。
然而就在于曼颐的手抬起来的一瞬间,她忽然听到了耳后传来棍子袭来的风声。
宋华章别墅的大门并不正对着人来人往的大马路,而是一条梧桐密布的安静小路。于曼颐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但这尖叫声迅速被人用湿透的布捂着口鼻堵了回去。
昏迷前的最后一瞬,于曼颐听到了两个声音。
一个是人的,那人说:“妈的,这贱人真能跑,怪不得刘老板说她难抓。这么多人从她家门口开始蹲,追到这才追上。”
另一个竟然是马的。是紧邻着这条街的别墅花园里,正在散步的麒麟听到了她那声短促的尖叫,然后发出一声暴躁的嘶鸣。
不要回头(七)
◎于曼颐,别怕◎
是秋天,这竟然又是一个秋天,是和宋麒与于曼颐初遇那天一样的季节。
稻谷又在成熟了,这些庄稼似乎从来不管城市里的动荡,它们只是沉默的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这是于曼颐第一次走公路回绍兴,没有运河的水波与铁轨的顺畅,她被关在马车里,每一次轮胎的滚动都压实在土地上,每往前一寸都那样颠簸。
她吸入了太多让她昏迷的气体,意识并不清醒。但在几次非常短暂的苏醒时,她看到自己的手脚都被麻绳紧紧捆锁着。他们没让她坐着,而是将她丢在座椅之下,又用一些稻谷将她的身子盖住。
于曼颐能感觉到自己后脑的疼痛,那一棍打得不计后果,让她眼前时不时发黑,再配上吸入的迷药,使她用尽全力也无法从乏力和昏迷中逃脱。
马车的窗帘也是被木板钉死的,她看不见车外,也对时间丧失了概念。于曼颐试图移动自己的身体,然而那两个绳结将她的手腕和脚腕捆出了血印,她身上又毫无力气……她为什么这样没有力气!
她唯一能感知到的,就是这辆马车没有停过。两个车夫交替驾驶,从上海一秒不停地奔回绍兴。于曼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如此清楚他们是要去绍兴,或许她毕竟是这里的孩子,当她回到自己的故乡、又嗅到这里泥土和河水的气息,她的身体自会产生相应的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