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麒将钱袋拿在手里掂了掂,又递还给她。他没有对于曼颐的财务状况直接做出评价,只说:“勇气可嘉。”
……气死人了。
最下面的是那身鸳鸯成精的衣服,于曼颐今天穿的是学生服。两件衣服勤洗勤替,布料都被磨薄了,于曼颐唯恐他说什么“这也是人穿的衣服”,那她一定会翻脸,下楼自愿被刘丰盐带走。
不过宋麒只是看着衣服沉思片刻,说:“留洋学生穿这种衣服太违和,警察一眼就识破了。”
“那我照着方千上次那套做一身吧,”于曼颐又对裁缝活蠢蠢欲动,“拿你那条窗帘行吗?”
宋麒:……
他那窗帘倒真是欧派花纹,做洋装并不违和。然而他斩钉截铁地拒绝道:“我正好晚上要出门,带你去买一身吧。”
“我买不起,我可以用窗帘……”
“我买得起,请你不要用我的窗帘。”
于曼颐和宋麒趁着夜色出门,显得鬼鬼祟祟的。于曼颐是真的鬼祟,坐在黄包车上用头巾遮脸,警惕地观察街上是否有刘丰盐的人。宋麒抱着手臂闭目养神,不过偶尔也抬头看一眼。
他带她去的竟然是陆越亭画室旁的那条街,于曼颐在那条街上第一次看见人喝咖啡,第一次看见西洋乐器,也是第一次看到一条放在橱窗里的洋装长裙。
宋麒闻言后直接将于曼颐送进那间服装店。店里几近打烊,没想到还有生意上门,不过看这两人是真的打算消费,店员也就尽心尽力地招待起来。
于曼颐本以为宋麒会和她一起出谋划策,然而他对陪女人买衣服兴趣并不高。试到第三身的时候,于曼颐从试衣间里再出去,宋麒就已经不在了。
“小姐,先生说你看到喜欢的就定下,他一会回来付款。”店员说。
“他去哪里了?”
“这我不太清楚。”
于曼颐有些失落,但是这本来就不是宋麒的义务,他已经做出了超过他责任范畴的许多事。她抿了下嘴,打量了一会儿镜子里的自己,问店员:
“我觉得都不是很合适,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一条白色的,胸前是一排贝壳白的扣子,布料上有十字纹路……”
店员听她叙述了好一会,终于反应过来:“那是去年的款式了。”
“是的,我就是去年看到你们放在橱窗里的。”
“那我去给你找一找,我记得还有一套。不过这衣服啊一季一换,那种样式已经不时兴了,小姐,你确定……”
“没关系的,”于曼颐下意识地说,“我也不是很时兴的人,穿这些时兴的衣服,总是怪怪的。”
“时兴是说衣服的,小姐怎么能用在人身上呢,”店员道,“人又不是死物,我们工人夜校里说……哦,苟日新,日日新。我去给你拿衣服。”
大上海真是先进如斯,连服装店的店员都能说出这样的话。劳动人民的智慧如此质朴又充满真理,前有绍兴的黄包车师父对着丞相坟墓总结王超更替,今天买衣服的店员也能给于曼颐传授夜校知识。
不过工人夜校又是什么呢?是和函授学堂一样的地方吗?
于曼颐想问宋麒,但是宋麒迟迟不回来。她坐在沙发上等店员把衣服拿回来,上身的一瞬间,就得到了赞叹——不排除是人家急着下班,不过于曼颐自己也觉得,这身衣服还是比前几套顺眼多了。
“那就这一套吧。”她说。
她把衣服换下来,让店员包好。因为宋麒还没回来,所以她和店员说自己想去隔壁的书店逛一逛。
书店同样也快闭店了,她急匆匆地挑了几本美术教材,想在商务印书馆的考试开始前恶补几天,尽可能的不要让自己的审美如此封建。这些书都是彩印的,花了她一块三毛。
啧,知识昂贵。
于曼颐抱着书往服装店走,进门时忽然感到后面有人走过。她心头总悬着刘丰盐的影子,惊慌回头,才看到空旷的街道尽头,两个男人的影子先后路过,有一道身影很明显是宋麒。
她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但能看见宋麒给了对方一样东西。她在宋麒发现她站在店门前跑了回去,抱着一包书和服务员装好的那包衣服一起坐在沙发上。
她沉默着等他推开服装店的门,和店员说了几句话,又揽着她肩膀把她带出去。黄包车已经叫好了,她和宋麒一道坐上去,他没有太关注她怀里还抱着一包新买的书,也没有问。
所以她也没有问,她怕自己蜗牛的触角再次触电。表哥退婚这件事终归还是给她留下了一些印记,她以前只是生理上怕痛,现在她心理上也怕痛。因为怕痛,干脆就假装不知道的回避。
他们一起回了公寓门口,于曼颐其实还没有做好再次和宋麒共住一室的准备,这和上次在里弄里不一样了。
然而她先跳下车,回过头时,宋麒却没有下来。他朝站在门口的齐叔招招手,说:“辛苦送她上去,你知道我钥匙在哪里。”
齐叔立刻过来接于曼颐,宋麒朝她微微俯身,说:“我临时有些事,明早给你带些洗漱的东西回来。你不要随便出门,知道了吗?”
“我知道,”于曼颐鼓起勇气说,“那你能不能早一点,我可以等你回来再睡。”
“恐怕不大行。”宋麒说。
夜里起雾,夜里总起雾,就和于曼颐离开于家的时候一样。她看见他的黄包车消失在雾气里,齐叔的声音则被雾气洇得缥缈:“小姐,来,我教你乘电梯。”
她只能抱着书和衣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