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曼颐抬起头,嗓子深处传来剧烈的酸涩。她攥住他放在她肩上的手,用尽全力地抓着,语无伦次道:“宋麒……于家……火……”
他安慰人的话语贫瘠,他不让她住进自己家里,他只会敲她的车窗后在车底满脸无奈。然而这一刻,他却本能地伸出手臂,在怀里给她一处留出安抚和平复的空间。
“好了,好了,”他有些疑惑,但仍然声音温和,“我回来了。”
民国练习生(三)
◎你可真是……大机灵鬼◎
这是于曼颐第三次来宋麒住的地方,第二次来他现在的寓所。她对街道的恐惧在宋麒把她带进公寓大门的一瞬减轻,只剩下浑身的冷汗提醒她方才的应激。
他们没有那么多人,姜玉的学校和宋麒所住的街道也有一段距离。她被他扶着肩膀后侧带进电梯,再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坐在她上次来的时候所坐的那把椅子了。
他又给她倒了杯水。于曼颐盯着玻璃杯的水面慢慢升到杯口,注水声也拐了个弯,从响亮变得沉闷。
她的心终于慢慢定下来。
她去握杯子,手指还在抖,但尽力握稳。宋麒看她心神不定,试探着问:“你说什么,火?”
于曼颐险些将杯子松开,但她迅速抬起另一只手,把杯子稳固住了。她盯着微微晃动的水面,意识到自己刚才险些说漏了嘴。
“没有,没有火,”她笨拙地纠正自己,“和火没关系。”
她全神贯注地看着水面,而宋麒也在看她。他看她的眼神产生了一些变化,从彻底的关切变得带了少许观察。
她真的只是跑出了于家吗?从绍兴孤身来上海,这对以前的于曼颐来说是一件多大的事,可对当前的她而言,似乎又不算什么了。
那个在地窖里对他啰嗦着将自己全盘托出的于曼颐与过去不同了,她开始有意识的遮掩自己。
她又喝了几口水,终于平静下来,和宋麒断断续续地解释:“我在……我从姜校长那出来,我拿到了报名表,我去吃馄饨……我看到了刘丰盐的人……”
“刘丰盐是?”
“是逼死了游姐姐的人,”这个名字是于曼颐恐惧的源泉,她又有些激动了,“他给了游家一笔彩礼,游姐姐死了……他又来和于家说亲,结果我跑了,他气不过,雇了人在到处找我,我碰见他们了……”
宋麒很耐心地听她说话,就像是他重返游家的那一天。看来啰嗦才是于曼颐底层的语言系统,她再变也改不了这点,一着急就没办法条理清晰。
宋麒也不明白自己在听于曼颐说话这件事上为何如此有耐心,他对自己的认知向来是缺乏耐心。他尽量用自己的理性去把她情绪性的话语转化成单纯的事实骨架,再用反问句和她核实。
“刘丰盐的人在上海搜旅社,看见你了吗?”
“没有,我跑了。”
“旅社那位老板……”
“他答应我了,他说自己没见过我。”
宋麒感到一些欣慰。于曼颐的逻辑缺失只体现在语言上,但落实到行动上又非常有条理。如此甚好,她这人很难靠理性驱动,惊慌乱窜之下单凭本能也活得滴水不漏,实在是一只神奇的封建残余。
相比之下,宋麒自认略逊一筹,想事情还得特意调动理智。
“你先前说小邮差帮你准备了船,会不会是他透露你的行踪?”
“不会的,”于曼颐很坚定,“他特意不让我告诉他我的去向,他说这样他就是真的不知道,而不用撒谎了。他只知道我坐船去过杭州。”
宋麒点了点头。
“既然没人知道你在上海,那就是说,刘丰盐只是顺着南方城市撒网。你都过来这么久了,他们先前应该是在杭州一带搜人,搜不到才来了上海。只要你躲过这段日子,他们自然会去别的城市。”
他说得很有道理,于曼颐狂跳不止的心脏缓过来些。她想了想,又说:“他会不会报警找我?”
“或许会在绍兴报警,”宋麒说,“可惜现在这城市各有各的混乱,政府只想各扫门前雪。除非像我上次那样闹上报纸,一个地方的案子,很难在另一个地方闹大。”
“他会来上海报警吗?”
“不排除这个可能。但上海这边情况和其他城市不同,我们现在法租界,各个警署有自己的辖区。租界外面的事很难闹到租界里,更何况是绍兴的事?”
于曼颐全神贯注地听他分析完,终于能稳稳当当端着杯子,喝了一大口水。
“所以我说你不要去租界外面找工作,”宋麒继续说,“现在又多了一条不能去的理由。”
“我不去外面了,”于曼颐这才想起来那张报名表,赶忙找出来从桌面上推过去,“我去找了姜玉,她让我去参加这场考试,考过了就能去商务印书馆图画部做练习生……哎呀!”
她刚稳重下来,又一抬头,纠结道:“你说我躲过这段日子就行,可我三天以后要去报名,七天以后还要去考试,万一碰上……还有公示……”
“报名可以我帮你去,考试和公示……”
宋麒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又一次避免了被于曼颐带着跑,靠逻辑把事情从头开始捋。
“其实我上次就想问你,”他说,“你从于家走,带了正式的身份证明么?你找那些工作,都不看这些吗?”
“我没有身份证明,我一直都没有,”于曼颐说,“我就是这么和他们说的,我们乡下的女孩子,生下来就没办过证明,他们也都认可,许多外地来工作的人,都没有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