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上课的时候,方千特意与大家科普了一些常识,即这种季节性的发热感冒是靠呼吸传播的,大家如果实在担忧,可用布料遮掩口鼻,这个是科学。而民间盛传的饮用石灰水预防则是迷信,是万万不能信,也不能践行的。
扫盲班办了两个多月,这些上海来的学生已然在当地建立了威信,人人都把他们所说的话当做真正的“科学”,并时常用这些话敲打外面的愚昧乡民,显得自己站在了知识的高点,很有威严。
“知道了,方老师,”学生们交头接耳了一会儿,便有人高声应道,“我们也把你这话往集市上传一传,叫大家别信那些教派满口胡言,一碗石灰水敢卖三块大洋。”
“好,大家务必传快一些,也将这传染性说得严重些,叫大家多加小心,”方千说着,眼神在于曼颐身上落了一瞬,又很快移开,“免得叫更多人受蒙骗。”
方千今日很忙,上了第一节英文,休息一会儿便又替宋麒上了算数,好不容易等到下课,立刻抱起书包从教室逃跑,仿佛只怕被人抓住答疑,让本就冒烟的嗓子再说更多话。
游小姐抱病不来,宋麒下落成迷,美术课已经停了,今日连方千也被累得逃了。于曼颐将头埋在臂弯里,忽然觉得三妈那句话,或许真的有些道理——
他们都是这里的过客,等扫盲课结束,她所拥有的一切也会消失。游小姐会回到游家做她大门难出的闺秀小姐,宋麒和方千会回上海,苏文更是在那一天到来前已经离开。
而这个夏天所发生的一切,也只不过是她于曼颐……年少时一场转瞬即逝的幻梦。
她在臂弯里眨眼,几乎要为自己的这些想法伤感得落下眼泪。刚用袖子把眼尾泪水吸干,小邮差又从她身旁跳出来了。
于曼颐抬起眼,看见小邮差的一瞬忽然自暴自弃地想:啊,似乎也还没那么差,她身边,起码还有一个绝对不会离开绍兴、满心惦记着升任邮务生的小邮差。
“曼颐姐,门外有人来找你!”小邮差大呼小叫道。
又有人来找她。
于曼颐把自己狭窄的社交面想了一大圈,刨除了告病的游小姐和离开的苏文,还有已经逃之夭夭的方千,立刻认定是上午缺席的宋麒回来了——
他一定是来告诉她“风筝高飞处”的后文了!
于曼颐兴奋得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几乎是蹦跳着往学堂外面跑,跨过了一道教室的台阶,又绕开孔夫子的塑像,满脸的笑意,在看到门外人影的一瞬……僵住。
门外等着她的不是宋麒。
而是一脸漠然,又因她的笑脸而皱起眉的三妈。
…
刚来学堂的时候,于曼颐认识了许多会因为她的高兴而高兴的人。如今扫盲课就要结束了,这些与她同喜的人即将离开,因她的快乐而不快乐的三妈,似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存在感。
方千不在,没有人会拦着她带于曼颐离开。于是这个夏天里,于曼颐第一次没有在学堂或画室度过下午,而是在那个曾经要给她制定嫁衣布料的布料店。
头一次来,三妈叫这位布坊老板娘见过了于曼颐在家里的地位。但此后她在学堂里的事,又叫当地的许多人传言开,包括那辆停在于家门前的大汽车。
因此,哪怕做生意的人最会察言观色,那老板娘似乎也拿不准该如何在三妈面前对待于曼颐了。
“一件中式的长袍,”三妈站在于曼颐身后,冷冰冰地给她下指令,“一件过冬的棉衣,上下一套,多配一条男士社交用的裤子,再一件帽子和绒裤。还有,你表哥这次的家书里说,他的褥子也很破了,你再选个素净花色,按照他信上的尺寸做一套被褥罩子,和做好的衣服一道寄过去。”
于曼颐觉得自己的算数又差了,不然她怎么算不清这些衣服要多少布料,又记不清那写在纸上的一大串尺寸呢?
“这样多的衣服,”老板娘终于找到了切入点,“于二小姐真是心灵手巧,能把未来夫婿的衣服全包下来。娶一个这样巧手的媳妇,比去外面找裁缝,实惠多了!”
于曼颐低着头,手指划过那些或粗糙或顺滑的布料,心里忽然很悲哀——她说她实惠,而实惠,也是一种便宜。
她做衣服的手艺,是方千她们口中的心灵手巧。而在这些人看来,这印证着她的便宜。
她一言不发地将几种颜色的布匹抽出来,有两件放在一起的,是成套的搭配。那老板娘方才那句没听见反驳,于是再接再厉道:
“于二小姐的眼光真真是好啊,不愧是在学堂画像画得人尽皆知,又在画室里正经学过的。这两种颜色搭配着做出一身衣服来,谁不夸一句你夫君器宇轩昂,出类拔萃——”
“嗤。”
三妈这声一出,察言观色的老板娘立刻安静了。
“学些半吊子画工,”三妈看着于曼颐的背影,冷声说,“拿到外面也混不到饭吃,给男人挑衣服颜色倒是刚好。于曼颐,你这美术,没白学。”
于曼颐闭了闭眼,手在布料上攥了一把,擦下一点汗去。老板娘不敢再说话,布坊里安安静静的。片刻之后,于曼颐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忽然开口替自己澄清:
“我学画画,不是为了给表哥挑衣服,是为了学一个让自己安身立命的法子。”
老板娘吓得大气都不敢喘,看看于曼颐,又看了一眼于沈氏。而于沈氏的神色初初有些惊讶,不过大概是她最近被方千回嘴得习惯了,竟然少见的没有暴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