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于家宅子里的几条路,宋麒眼下的确是对晚上的样子比对白天更熟,白天他还未必能找得这样迅速。两个人在祠堂紧锁的大门前站了片刻,宋麒从地上捡起一根废掉的铁丝,在锁眼里转了几下。
寂静夜色里“咔哒”一声,祠堂的大门第二次被他撬开了。于曼颐侧过头,发现他连锁都没弄坏,走的时候还能再关上,真是溜门撬锁的老手。
“你怎么开锁这么熟练?”她猫腰进了祠堂,见宋麒正将门掩上。而他将手里油灯挂到墙角照明,对于曼颐说:“从小就练,为了叫什么都关不住我。”
他的确是很难被关住的,不然当时也没法从游家手里逃出来。这是于曼颐第一次听宋麒提他自己的事,但也就这么一句了。他又替她将放在高处的父母牌位端下来,放在她正跪着的前方,又用油灯做火源,点起了一根祭祖的蜡烛。蜡油很快融化成蜡油,在烛身上滚落,凝固,顶部的火苗则随着于曼颐探过去的报纸跳动,将她笔下的插画吞噬,最终燃作一片又一片的灰。
于曼颐一边烧,一边轻声和父母说着这些日子发生的事,而宋麒只是在一旁站着,看见于曼颐的脸在跳动的火光里或明或暗。她在旁人眼里并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但对着宋麒和父母的时候,倒是无比的啰嗦。这一夜真好,这三个愿意听她啰嗦的人都在她身边了。
烧到最后一页报纸的时候,于曼颐终于看向了站在一边的宋麒。
于曼颐的父母牌位在上,宋麒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该跟着她跪下,可他跪下又显得不大像话,且没什么名分。好在于曼颐看出了他的纠结,连忙摆手道:“你不用跪的,你过来和我坐在一起吧。”
说完,她就把跪姿改成了膝盖并着侧坐,宋麒也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姿势坐到于曼颐旁边:一条腿立着,一条腿盘着。那根流着蜡油的烛火就放在他俩相向而坐的正中间,宋麒用手笼了下火团,帮于曼颐将最后一张报纸也点燃了。
“我不知道你要烧给他们,”宋麒说,“下周我去镇上,再帮你买一份吧。”
“好呀,”于曼颐笑了一下,转向牌位说,“妈,这就是宋麒了,你和爸爸快记下他的样子。他做事可冲动了,老是碰到危险。妈妈,你和爸爸要保佑他,别再碰到危险了。”
“你怎么不说我好话呢?”宋麒抬头看着于曼颐父母的牌位,忽然有些不自在,把视线也移开了。他用手把报纸的灰烬在地上抹平,又扫到了垫子底下,把他们来祠堂的痕迹彻底“毁尸灭迹”。
“你让你爸妈看一眼,”宋麒开口,语气还很当真,“我做事多仔细啊。”
于是于曼颐只能容他表现了一番。
她本来只是来烧个报纸,不过报纸烧完了,两个人似乎都没有走的意思。于曼颐把学堂这几天的事都和宋麒说了,说到游小姐时,她有一点迟疑,但最终还是把她和自己一起去学画,又和苏老师陷入爱河的事也分享给了对方。
宋麒只和那位苏老师见过一面,他想了想这两人的样貌,点头道:“倒是挺相配,不过游家能愿意吗?”
“谁知道呢,”于曼颐抱着膝盖摇了摇头,“自由恋爱就是这样,鸡飞狗跳的。”
她这句话说得很老成,就像她已经阅尽千帆似的,而宋麒则因为想到一些与于曼颐有关的事而陷入沉默。至于于曼颐本人,对自己的处境仍然缺乏认知,仿佛她只是白长了几寸身高,脑子却还没有开窍。之所以这样评价,是因为她在宋麒的沉默里又对着香烛思考了一番,继而提出了一个惊天设想。
她说:“宋麒,游姐姐今天说我只和我表哥订过婚,我没有自由恋爱过。我想了一下,我觉得没有恋爱过,确实有点可惜。”
宋麒朝她投去了讶异的目光,他几乎有些紧张了。
于曼颐继续说:“所以你能不能帮我求求齐颂,让他在报纸上写一个这样的恋爱故事:先结婚,再自由恋爱?这样等我表哥留洋回来,我就能拿这个故事参考了。”
如果说宋麒最初是因为于曼颐的境遇沉默,而后是因为紧张而沉默,当他真正听清并领会这句话后,他觉得自己,完全是因为于曼颐这个超前于时代的设想,而沉默。
…
宋麒对于曼颐的沉默持续到了第二天去学堂的路上,他上马车的时候都没有再往她身边坐。方千抬头打量了他们两人一番,又摸不着头脑的把视线移开了。最终打破沉默的反倒成了四不像同学,他主动和于曼颐提起新刊发行,他和学堂里就读的小邮差提过一句,对方愿意捎带一份报纸到于家府上,以后就省得他们来回镇里了。
于曼颐本想和他说昨天宋麒拿给自己看过,不过宋麒一路都在专心研究路旁风景,搞得于曼颐也对他俩昨晚所发生的一切缺乏头绪,也就什么都没对外人说。
一行人终于在学堂响钟前赶到门口,然而于曼颐坐在马车里都能听到,今天的学堂门外,似乎比平日要喧哗得多。
“怎么了?这么热闹?”方千先开口,起身往宋麒所坐的窗旁一站,又把垂着的窗帘掀开。除了他俩旁人都看不见窗外到底发生了什么,而宋麒和方千微微探身之后,神情几乎是前后脚地难看起来。
“你们先别下车。”宋麒这么说了一句,起身就掀马车帘子。于曼颐在他身后跟惯了,下意识站起身,立刻被察觉到的宋麒一把按住肩膀。
几乎就在于曼颐被按坐回去的一瞬间,马车外、学堂门口,又响起了一声嘹亮的斥责:“到底是谁?一群扫盲的穷光蛋,是谁吃了这个豹子胆,想攀我们游家的高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