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冬至日到来之前,我却开始了整夜的失眠。
我又开始忆起那远久的九夜霜华。
那时我住的穹冥无妄宫终年阴寒,却并没有雨雪,但独独在那九夜中霰雪飘飞。
时至今日,我已经不记得囚禁星临的九天九夜中,我们彼此有过怎样的对话,却唯独记得他冷漠拒绝的神色,还有窗外纷繁的落雪。
我记得那九夜当中,每当他睡着之后,我总会出门,一个人赤脚在雪地中行走一会儿。
我不会老,我不会死,我甚至不会生病,但却还是会奇异般的感到寒冷和疼痛。
赤足踩着雪,先是冷,然后是疼,最后则是麻木。
冷风随着呼吸灌入体内,连心也似乎被冻住了。
抬头看时,却发觉月亮很圆很大,映得满地霜雪也似乎流动起来,泠泠光华中,我仿佛陷在一望无垠的湖泊中央。
一切都是那样寂寥。
落雪、冰霜,还有月亮。
我又冷又疼的站在一片寂寞当中,总会有一种已经死亡的错觉。
这种冰冷疼痛的感觉,即使在我重生之后也无法消除。
所以我让这常年气候适宜的噬神殿,在冬至的前九天冰雪压境。
这夜,我披衣而起,来到露台上,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
群山莽莽,在皎洁的月光下仿佛起伏的银色的海浪。
然而远处的一处山谷却似乎与众不同,不但隐隐放出白色的光华,而且不时有闪着蓝色烛光的灯笼从山谷中飘飞而出。
“星主,那是什么?”一双手轻轻扣在我腰上,嘴唇轻轻在我耳廓上厮磨,奇异的驱散了挥之不去的寒冷。
“怎么起来了?是我吵醒你了?”我没有动也没有转身。
“倒没有,只是这段日子您似乎有心事。”
我顿了顿,才道:“冬至就快到了,我让人带你到其它地方住两日,等过了冬至再回来。”
青年搂住我的手僵了僵,突然说:“不要。”
一年一度的魔族冬至庆典中,有十分重要的一项就是共同进食人类的生魂。方才灯笼飘飞的山谷,正是赤峰谷的方向,大概是在进行清除人类记忆的仪式。
尽管已经拥有了长久的生命,陆明琛仍旧是人类的一员,看到自己的同族死亡的场面,无论如何也不会感到快乐。
作为陪伴我这些日子的回报,我不想看见青年悲伤的脸。
我以为青年是并不明白冬至日的含义,于是耐心道:“明琛,你是否不知道冬至日在委羽山有些什么……”
“不,我知道。”青年第一次打断了我的话语,平静却十分认真,“所以我才要更要留下来。”
我皱眉,“既然知道,就不要任性。”
“星主……”陆明琛的语气突然温柔起来,“其实您和传说中一点也不一样。”
我有些奇怪,“你听过很多关于我的传言?”
“沧溟之野中又有谁没有听过呢?在我很小的时候,大人们就会告诉孩子,大陆最西面的雪山中住着一个魔女,她美貌无双,却长着黑色的双翼,没有双腿却有蛇一样的尾巴。她会欺骗路过的旅人,诱惑他们交出身体或者心脏,并答应交换他们的一个愿望。后来我长大一些,又有人说委羽山中的噬神殿有一位魔星,他是沧溟之野的‘七星魁’之一,却很少有人见过他的面貌,无人知道他是男是女,但据说如果有人能到达噬神殿,魔星就会答应他一个愿望,但代价是可能会被吃掉身体或者灵魂。”
“于是你就选择了被‘吃掉’身体?”我有些好笑的看着青年。
谁知青年居然真的正经点点头,“那时候第一次来到这里,您让我上前,碰触我身体的时候,我是真的以为要被活生生的吃掉。”
“原来我真的看起来这样可怕。”我觉得有些可笑也有些无奈。
想来也是。
终年黑袍覆身,苍白的面容,深红的双眸,即使没有魔力,我也能吓得不少小孩子哭起来。
“星主,不是的。”陆明琛亲吻着我的脖子,“我当初来到委羽山是无奈之下的选择,但在初次看到您的那一刻,我就决定,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要留在您的身边。”
我并没有将这些表白的话当真,“你这样盲目的做出决定,大概是已经被雪山魔女蒙蔽。要当心她在吃掉你的身体之后,又会诱惑你交出灵魂。”
“不,您不会的。”青年在我的后颈上留下串串红印,让我感到一阵刺痛,“我知道您不会的。今天您让我避开冬至日的魔族聚会,我就已经很高兴了,您其实是个温柔体贴的人。”
温柔体贴?
这样的奉承听起来倒也新鲜。
但听着这样的话,似乎自己也就真的温柔起来。
我叹了口气,“既然知道我为什么叫你离开,就该听话,看到那些东西,对你不好。”
陆明琛苦笑了一下,“我明白您的好意,但这些顾虑真的不必。看魔族吸取魂魄的确是让人感到不愉快的场面,但我见过许多更加残酷的死亡,也已经习惯同族就在自己眼前死去。”
“你……”他苍凉的语气让我突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你这个孩子……”
其实很久以来,人类在魔族眼里都是等同于食物的存在。我们认为,魔族吃掉人类的魂魄,与狼吃掉羊羔没有什么两样,但眼前青年的存在,却突然让我清晰的认识到,被我们当作食物的那些个体有思想也有感情,同我们一样知道悲伤和疼痛。
于是我放轻了语气,“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改变的。明琛,想得太多,只会让你自己觉得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