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司马光怒指慕容复,那狠厉的目光状若疯狂,几要择人而噬。
慕容复却好似全不明白,正是因为自己在报纸上的弄虚作假才最终毁了司马光废尽新法的丰功伟业。“想必相公早已着人调查,事关一京两路的报道字字属实,尤其前开封府尹蔡京的所作所为更是令人发指。至于其余各路……天子脚下尚且如此,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情况只会更糟。相公,《汴京时报》虽违反了新闻报道须真实的准则,但却并未冤枉你。”
“你的数据……那些留下名姓的百姓……”司马光艰难地喘着气。
“我把数据写得越精确,相公越相信是真的。至于在报纸上留下名姓的百姓,能留名的,自然确有其人。”慕容复坦然道,“一个完美的谎言,九分真一分假,细节越精准越能让人信以为真。至于各地州府的父母官,大多尸位素餐对治下百姓一无所知,指望他们能察觉报纸作假,岂非缘木求鱼?司马相公,官场规矩向来是瞒上不瞒下,王荆公当年厉行变法却为贪官污吏所欺,以致功败垂成。如今看来,相公与王荆公原是殊途同归。”
“吏制……”司马光黯然吐出两个字,重重地闭上了眼睛。大家都是聪明人,只需慕容复一言提醒,他便已明白废除新法一事之所以难以为继并非毁于慕容复之手,而是因为吏制不清拖了后腿。“慕容复,你可真是个……妖孽!”不过是弱冠之年,就能将官场人心看得这般透彻,将朝局玩弄于鼓掌之中。不是妖孽,又是什么?
慕容复冷声一笑,满是无所谓地答:“《中庸》有云: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多我一个,也不算多。”
“国家将亡?妖言惑众!”司马光并未察觉两人谈话的节奏已为慕容复所掌控,听到“国家将亡”四个字也只当他是危言耸听。
慕容复却笑道:“相公可知,将来会如何?”
司马光诧异地望向慕容复,心底无端冒出一股难言的寒意。
“元祐四年,蔡确因‘车盖亭诗案’被流放至岭南新州,两年后,他死在了新州。从此往后,新党与旧党之间的争斗不死不休。元祐八年,太皇太后病逝,官家亲政,启用章惇为相恢复新法。这一回,前往岭南绝地的路上皆是旧党中人,相公虽因寿终而逃过一劫,却差点被人开棺鞭尸。官家寿数不长,只活到了二十四岁便寿终。他死后无子,先帝第十一子赵佶为帝。这位新官家任用蔡京为相,立‘元祐党人碑’纂录党人三百零九人,相公同样名列其中。被刻上党人碑的官员重则关押轻则流放,前途尽毁。至于相公曾赏识的蔡京,谄媚弄权、营私舞弊、迫害忠良、无恶不作,谁敢与他作对便会被扣上同情旧党的罪名,问罪流放。上有昏君下有奸臣,关外又有女真崛起,新官家在位仅仅二十六年就败光了大宋的家当,国灭被俘,最终受尽折磨死在了关外,史称‘靖康之耻’。相公,大宋快亡了,就在四十年后……”
“妖言惑众!非议君父!该当何罪!来人!来人哪……”司马光近乎声嘶力竭地大喊,原本寂然将灭的双眸中透出无可遏制的惊惧来。只是司马光已近寿终生息不足,纵然放声呐喊,这音量也不出卧室去。
慕容复袖袍一扬,卧房内的门窗即刻无风而动瞬间紧闭。“相公,我既然开始了,你何不耐心听我说完?以相公的才学,我若是撒谎,相公必能察觉。”
司马光毕竟老成,见识了慕容复这一手顿知这话题他是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当下道:“你说,老夫绝不信你是另一个希夷先生,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慕容复,你今日所言我必会禀明太皇太后,治你之罪!”
慕容复并不在乎他的要挟,又说了秦桧、说了岳飞,说了陆秀夫背着小皇帝赵昺蹈海而亡,说了灭亡南宋的将领竟是汉人张弘范。元蒙无百年国运,明朝的文官却完美继承了宋朝的党争传统,最终崇祯皇帝吊死在了梅山上。深陷党争泥潭的南明连划江而治都做不到,天下汉人从此剃发易俗为奴为婢。由异族所建的清朝享国二百余载,最后又被大洋彼岸的西方列强用火炮轰开了国门。之后,便是一份份丧权辱国的条约,一次次惨无人道的屠杀压榨。百年压迫、百年耻辱,沉重地教人不忍回顾……
“……江宁府……江宁……死了三十万人?……三十万?”司马光颤声道,他年纪老迈皮肉干枯,眼睑已含不住眼泪,此时已是老泪纵横。
“或许更多……”慕容复下意识地想笑,嘲笑这个一手挑起党争的固执老头这副忧国忧民的神情让人厌恶。可不知为何笑未成型,他的泪也滑了下来。“相公,为何汉人总是毁于内斗?异族已秣兵历马虎视眈眈,为何你们还要争文尊武卑,争谁是君子谁是小人?争赢了又如何?争输了又如何?家国社稷沦丧至此,我们都是罪人!”
司马光死死地盯着慕容复,久久答不上话来。直至见到慕容复长叹一声起身离去,他终于从喉间艰涩地挤出一句:“慕容复,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重要么?”慕容复最后问道,“相公,你知道我没有说谎。所以,你仍坚持自己没有做错吗?”说完这句,他便拉开房门,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地走了出去,再不回头。
三日后,四朝元老、当朝执宰,北宋时期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史学家司马光病逝。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司马相公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