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兄,英雄的心中尚有情义,枭雄的心中却唯有胜败。我只怕终有一日,他那一枪会刺将下来。”乔峰猛灌下一碗酒,逼视着邓百川追问。“他纵然要杀我,我也未必怕他!只是你扪心自问,那个时候的慕容,还是慕容么?”
乔峰眼神犀利面无余色,邓百川一时竟不敢与他对视,只得微微转过脸去。仿佛再不避开,便连自己的心肝脾肺都要给乔峰看穿了。这个时候,邓百川竟忽而想起了主公生前曾说过的一番话,这番话在主公过世之后他更数次见夫人对公子爷提及。每每说起这番话,夫人俱是声色俱厉。主公说:“除了中兴大燕,天下更无别般大事,若是为了兴复大业,父兄可弑,子弟可杀,至亲好友更可割舍,至于男女情爱,越加不必放在心上。”那时,邓百川从未觉得这番话有甚不妥。复国之路如此艰难,若非心无旁骛,怎能成事?直至一年前,他老来得子,怀中抱着那娇嫩的婴孩,再回想起当年那个喊着他“邓大哥”逐渐长成的公子爷,心中总是五味陈杂不可辨数。
“……公子爷是遗腹子,更是慕容家的唯一血脉,夫人盼着公子爷成才告慰先祖,生前待他极为严苛。那个时候,公子爷每日四个时辰习武、四个时辰读书、四个时辰休寝,自年头到年尾,从未有一日游戏。有一次,公子爷抽空为表小姐画了一张画哄她高兴,结果那张画被夫人发现,请家法把公子爷打得皮开肉绽死去活来。公子爷伤势未愈,夫人便借口公子爷尚有余力,又加了不少功课。那时我不知轻重,非但没有从中劝阻,反而一力支持夫人。直至我的孩儿出世,想起公子爷那时的功课……”邓百川摇摇头,苦涩地道。“我竟是心疼起了儿子……那时总觉得公子爷虽孝顺,可与夫人却并不亲近。如今才明白,如今才明白……”这些话,邓百川从不敢与慕容复说,更不能与几个义弟提。不知为何,今日竟说与乔峰。
邓百川说得艰涩,乔峰更是听得满手冷汗。乔峰如今的武功在武林之中即便算不得是天下第一,也已是傲视群雄。他能有这般了得的身手,自幼而今出过多少力流过多少汗,只有乔峰自己心里明白。而慕容复不但武功与他相当,文采技能更加远胜他这个鲁莽武夫。要有这样的本领,慕容复又下过多少苦功?可即便如此,慕容的母亲仍然对这个儿子不满意,竟然想要杀他,或者,至少是以威胁要杀他而逼他更加用功。“原来如此!我只是意外,慕容长大成人之后居然只是选择隐世不出,而不是一把火烧了燕子坞。”再想到这些年来慕容复待自己与他身边亲友的情意,乔峰不由满是懊悔地叹息。“其实慕容原本天性温柔与世无争,我果然不该劝他出世!”
“乔帮主何出此言?”邓百川惊问,他虽懊悔当年对慕容复逼迫过甚,可也明白男儿丈夫要干一番事业必得吃得起苦受得起累。更何况,公子爷要干的是立国兴邦的千秋伟业,愈加要受非常人所及的苦难。
乔峰见邓百川仍不明白,不由一声冷笑。“我知道寡母向来要强,我只问你一句。慕容的母亲生前,慕容可曾凭自己的意思说过一句话、走过一步路?”
邓百川被乔峰问地一怔,隔了半晌方辩白道:“这天底下哪个当儿子的不是这么过来的?纵然夫人生前待公子爷过分严苛,本意也是为了公子爷好!”
见到邓百川至今仍理直气壮,乔峰气急反笑,几乎即刻便要反驳一句:天下父母待儿子纵然再严苛,也总不会要害他性命!然而话到嘴边,他又瞬间意识到慕容复定然不愿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他紧紧闭了闭眼,生生忍了下去,只无奈道:“难道你们从未注意,但凡慕容办起正事,他便……他便……”这一刻,乔峰的思绪竟是无比地清晰与冷静。与慕容复相识以来的各种片段纷至沓来,多年来总隐隐感觉蒙在慕容复身前的浓雾终于彻底散去。夏国军营里的那场大火、与苏学士把酒言欢时的那两个故事、正月初一那天晚上的争执打斗,还有多年前他被噩梦惊醒的那一刹那,这与平日里的他简直判若两人。可是这么多年过去,竟从未有人发觉不妥。
“他便什么?”邓百川胆战心惊地发问,他的心其实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不知为何,见到乔峰这副又愤怒又怜惜的神情,邓百川总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似乎是错了,而且是大大的错了!
乔峰疲倦地摇摇头。“你们将他逼到这个地步,居然还敢说是为他好?怪我,怪我!他当我是兄弟,我却令他的处境雪上加霜!”说罢,他再不理会邓百川,随手丢下几枚铜钱匆忙离去。
乔峰走地突然,目的地却是十分明确,正是慕容府。他身负武功脚程极快,赶到慕容府时种师道竟还没有离开,正提着一柄长枪在庭院里练枪法。乔峰双手环胸看了一阵,忽然出言道:“慕容这一枪不是这么出的,腰手眼成一线,出招要更刚劲勇猛才是!”
猛然听到乔峰的声音,种师道顿时右手一松,这招“流星赶月”立时成了“星月齐坠”。他扭头看了乔峰一眼,许久方讪笑着道:“乔兄何时来了?”
乔峰走上前来,右足踩在枪杆上一拨一撩,便将那柄长枪接入手中。“种兄何时也对枪法有兴趣了?”
“刚与慕容聊了一会军中阵列,枪阵威力极大,纵使单打独斗也十分了得,这才……”种师道小心翼翼地看了乔峰一眼,确定他并未动怒这才良心发现地补上一句。“是我缠着慕容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