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慕容复撑着额角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那亲兵正发愁是否该把人叫醒,只听“吱呀”一声,种谔的房门却开了。原本正昏睡地不知今夕何夕的慕容复闻声竟猛地站了起来,抹了把脸自言自语地道:“出来了?”说话间就要往里闯。
亲兵见状急忙扯住他,无奈道:“慕容公子,容小的禀报!”说罢,扭头向屋内行去。
有这亲兵稍一打岔,同样自屋内出来的乔峰已然注意到了慕容复,这便上前问道:“慕容贤弟如何在此?”
“伤兵营的情况很糟,”慕容复飞快地重复了一遍他已在心中重复了无数遍的话,“我需要更多的大夫和药物。”
回应他的却只是乔峰的苦笑。“我军二日后开拔攻取安定堡!”
“什么?”慕容复惊疑不定地望住乔峰。
不及细问,那名代为通传的亲兵已然高声道:“经略有令,传召慕容复。”
慕容复精神一振,急忙甩下乔峰走了进去。
内堂里,种谔甲胄在身正背对着大门观看挂在墙上的地图。听到慕容复行礼,他头也不回,只沉声道:“慕容复,你在伤兵营的功劳本将都知道了。待战事结束,本将自会具本上奏,为你请功。我军已议定两日后开拔攻取安定堡,令你两日内梳理轻重伤员,凡轻伤员皆在随军征发之列。”
慕容复一时没有做声,隔了一会方道:“经略,伤兵营如今不能移动,请经略安排一营人马保护伤兵营。另外,伤兵营内还需要更多的大夫和药物,否则,死亡率仍将提高。”
直到这个时候,种谔方才转过身来,一脸诧异地望着慕容复缓缓道:“本将方才说的话,你没听明白?”
“听明白了。”慕容复眼也不眨一下,“伤兵营里没有轻伤员。所有人都需要休整,两天远远不够!”
种谔闻言忍不住眯起双眼,自眼底迸出的冷芒老辣地令人心惊肉跳。“早闻苏学士固执敢言,果然是有其师必有其徒!慕容复,你是文人,不懂何谓战争。伤兵营里头,死光了才叫死亡率高,还能站起来的都是轻伤!”
“你这是暴虐!法西斯!”慕容复忍不住高声咆哮,“种谔,你敢不敢去伤兵营看一眼?你敢不敢?”
何谓“法西斯”,种谔不明白,但“暴虐”两个字他听懂了。种谔也不耐烦与慕容复这等迂腐文人多费唇舌,只阴着脸向闻声冲进内堂的亲兵一挥手。“慕容复,听令行事!你若不从,这军中多的是人代替你!”人才难得,若非看在那控制在一成之内的死亡率,种谔早下令将这个胆敢连名带姓吼他的慕容复拖出去砍了。
两名亲兵跟了种谔多年深知他的脾气,见慕容复虎口脱险,急忙上前一步,架着他退了出去。
当晚,整个伤兵营被安顿至银州城内。由于大量伤员缺乏必要的照顾,这次移动无疑是加速了他们的死亡。慕容复守在伤兵营里不眠不休地为这些伤员检查身体,将因移动而造成的伤口破裂处重新缝针包扎,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来。正忙碌间,一名与他年纪相仿的伤员忽而清醒了过来。他的左腿齐膝而断,更因感染而起了热症,之前一直昏迷不醒。睁眼见到蓬头垢面的慕容复正对着他的左腿穿针引线,他轻声叫道:“慕容公子……”
“来人!按住他!别让他动!”慕容复条件反射地高喊。没有麻醉药剂,针线穿过皮肉的痛楚足以令正常人发疯。
当下便有两名辅兵扑了过来,将其牢牢摁在床上。
那伤员却并没有嘶嚎着反抗,反而勉强提了提嘴角,露出一个恍惚的微笑。“慕容公子,我不行了,我想跟你说说话……”
慕容复停下手中的工作抬头看了那伤员一眼,然后,他将手中的针线交给身旁的辅兵,自己则来到他的床头,抱起他的上半身枕在自己怀中,低声道:“你想说什么,我都听着。有什么话要告诉家里人,我帮你写信。”
“家里已经没人了,”那伤员艰难地摇摇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也好……省得他们伤心。慕容公子,我心里总惦记着……唐僧后来可曾发现白骨精是妖怪,孙大圣是冤枉的?”
慕容复眼眶一热,轻声道:“却说孙大圣走后,唐僧师徒三人来到宝象国。那宝象国中有名黄袍怪法力高强将唐僧抓了去,那黄袍怪身边有一雉鸡精原是白骨精的手下。这雉鸡精见唐僧不愿与她欢好,便将唐僧冷嘲热讽一番,说出了白骨精如何变化欺骗唐僧的始末,唐僧得知真相痛悔不已。猪八戒与沙僧不是黄袍怪的对手,猪八戒得白龙马的提醒,赶去花果山请孙大圣回来相助……”慕容复话未说完,那伤员已在他的怀中慢慢地停止了呼吸,嘴角犹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轻松与慰藉。
慕容复没有吭声,许久才长长地出了口气。这些时日以来,他已见识了太多太多的死亡,以至于麻木地不知什么叫伤痛了。
两名辅兵见状,急忙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将这伤员的尸首自慕容复的怀中搬出,口中劝道:“慕容公子,人死不能复生……”
慕容复失神地摇头,语无伦次地喃喃:“不该这样……不该是这样……如果我当年选择学医……如果我知道怎么制作验血试纸……如果我能早些赶到……如果、如果……”他吃力地抱着头,再说不出话来。
天微明的时候,种师道、乔峰、蒋长运三人结伴到伤兵营里来探望慕容复。伤兵营里忙碌了一夜,这个时候大伙都在歇息,唯有慕容复在邓百川与公冶乾的陪伴下守着火堆取暖。乔峰见了他也不废话,直接递了一坛酒过去。“酒能暖身,虽然不是你的‘东坡酒’,但多少喝点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