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先生来请羽织过去:“斋藤先生看了报纸,他为国人对福利院所为蒙羞。”
“你呢?”羽织问。
“我?”小林一怔,随即笑了笑,“我只是名商人。”未言立场,却代表了立场。
秦羽织不语。
小林道:“斋藤愿意为你诊断,说是为赎罪。”
羽织摇摇头,看向窗外,小林叹气:“他猜到了你不肯。”随后起身準备离开,余光瞥见这女子安静的侧脸,心中一软,道:“他还说,你看上去不像生病的样子,有期待也会有失落,这才不是那种病。”
她听不进一个字。
得知贺文出事后,她突然不在乎那麽多。
这时船员急吼吼跑来寻小林先生,见状,小林道:“怎麽了?急什麽?伙计!”
船员道:“斋藤先生喝醉后坠海。”
“该死!”小林怪叫着跑出去,在场的许多人闻声而去,人们到了甲板,斋藤已被救上来,可人却没了呼吸,脸色尚有一丝酒气,因而看上去仍旧红润,他的衬衫被沖散了,露出胸膛,额头与船身碰撞,一个肉窟窿正往外冒血。
“来不及了,在海里泡了太久,打捞时已经没了呼吸。”船员说着,船长来了,径直走向小林先生,语气沉重道:“你与他同行,我想先问过你们,要知道,我们的航行少则还有三个月。”
小林先生很是会意,此刻看向同胞的眼神就像是看一坨动物的肉:“我知道,那就请将斋藤的尸身扔进大海。”船长点点头,叫人如是操作,与客人们解释,是担心船上爆发瘟疫。
随着‘咚’一声,斋藤随浪而去了,客人们静静回到舱里,
放在两天之前,秦羽织或许会斋藤的遭遇而深感悲痛绝望吧,于理智,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于感情,他是有足够能力宣判她‘尚可挽救’的人。
可是此刻,羽织心里一片虚无,原来沈贺文在她心中这般重。
这天夜里,日本学生敲响了她的房门,神神秘秘从怀里掏出斋藤的笔记:“我废了很大劲儿从他房间拿到的,有了它,你去与中国的医生研究,或许会对你有帮助。”
“我不需要了,谢谢。”
学生一怔,舔舔舌头,只能将筹码的价格降低:“我要的不多,我想秦小姐支付的起。”
“你的见识与谈吐都不像学生,我想你说不出任何一名中国老师的名字,你的年龄更像一个少年士兵,你或许是名逃兵,但是与我无关,别再来烦我。”秦羽织面无表情说着她的结论,毫不在意学生剎那惨白的脸色,她关起门,往后再没见过这人。
又是数天,轮船失去动力,因故停了下来。茫茫大海上,人类何其渺小,毫无办法。不过船长倒是一派乐观,按经验,这样一条使用频繁的航线,等到船只提供救援是早晚的事。
只是出现的第一艘货船令衆人大失所望,它的船身破旧不堪,肉眼所及处,堆满了货物,听船员讲,他们往来在这片海域捕鱼,也难怪自打它靠近,便能嗅到不小的腥味。
“我们可以接纳三十人。”对方船员道。
船长道:“你们的船虽然小了点,又满是货物,但少说还能承载一百人。”
对方回望了眼船舱,眼中飘过一抹複杂的神色,片刻后,谈笑如常:“现在舱里几乎是空的,回去就都是鱼哩!”
船长回去统计急待上岸的客人,然而仅有的几名不在乎小船环境的客人,当听到对方说会在广州登岸,停下脚步。
“开什麽玩笑嘛,这是在走回头路!”
“等到了广州一样找不到出海的船,那才麻烦,还不如在海上等着。”
客人陆续抱怨着,拒绝的意思不必言说。
船长见秦羽织提着行李,来到她身边,苦笑道:“算了吧,还会等到其他救援的,我们的船一旦得到修理,先去临近港口补给,整个航行最多耽误一个月,你这一回去,可就不好说了。”
可她心意已决,说什麽都不好使,船长奇怪于她的变化,道:“秦小姐,请问你对我们的服务有什麽不满意的地方吗?说实话,我认为这段旅途是愉快的。”
他不会知道,此刻旅途的终点对她没有任何意义了。
秦羽织曾是多麽想逃离上海,逃离沈贺文,想逃离那一双双饱含期待、怜悯、责备和歉意的眼睛,而她不过是想将那个残酷的可能性远远地甩在身后罢了,它如同湿冷的梦魇,穷追不舍。
这些想法是多麽可笑!
贺文,秦羽织默道:“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你会消失,我不再害怕那个像诅咒般死死纠缠我的结局。”
原来使人无畏死亡和癫狂的,除却得到,还有失去,前者因你足够幸福,了无遗憾,后者因没了期待,所以会从容坦然。
可惜,她懂得太晚。
此刻她只想回到贺文身边,即便他……,也要回到离他更近的地方。
“我的旅途结束了。”她对船长说着,在无数人不解的眼光中,登上渔船。
小船载着她向相反的方向驶去,没多久,身后已没了大船的影子,日落时分,火红的晚霞均匀地洒在海面上,她转身回到舱里。
“咚,咚,咚。”
海风吹打着船帆,漫是浪涛声,她沉沉睡下。
后半夜,秦羽织醒来,月色很浓,船里进了水,听说几个小时前刚刚经历暴风雨,并非灭顶之灾,人们正在有序地往甲板走去。
她通过船舱,此刻那“咚,咚”的声音又响起来,时而轻,时而有几下沉重,听久,有规律,方向正是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