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雪村在人间的西北边境,杳无人烟,千年寂寞如许。
庭院内花叶飘零,草木微微颤动,雪尽静静地坐在庭下,细呷着那梅花酿,欣赏着这眼前草木。
忽然心头一阵刺痛,他感应到鬼域结界震动,似乎有异物侵入,而这刺痛和上次烟归出事时别无二致,然而那指环并无任何异动,他转念想到烟归在遇险时从不催动指环,指环怎麽可能会有反应呢?他顾不上多想,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一次一定不能来迟!
露寒霜重,夜色沉沉,红墙青瓦,雪白的花叶簌簌而落,道道金光劈里啪啦从树影中降下,劈向揽月阁内。
雪尽赶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
周围小鬼已被这边阵仗惊动,早已挤满街头,交头接耳地看热闹。
十里顶着乱糟糟的一头卷毛,不耐烦地拿剑开道,“干什麽!大晚上的不睡觉,都在这里扰民做什麽!是要聚衆斗殴吗?都活得不耐烦了吗?”
有小鬼谄媚地上前回答:“十里大人,不是小的们的问题啊。你看揽月阁那边,不知道为什麽又打雷又闪电的,好生奇怪,前所未见。”
“而且大人,我还要好心提醒你一句,城中没有白天黑夜的,所以不存在夜深扰民的问题,也就是大人您瞌睡多……”
长街见到雪尽匆匆而来,忧心忡忡上前禀报:“大人,烟归姑娘还在揽月阁内,但那金光威力太盛,我们无法上前,不知道那边怎麽样了……”
那金光如雨珠般坠落,密密麻麻,将那棵流苏树劈得花枝尽落,树干焦黑。
烟归一袭红衣,立在窗前,正面向那金光迸发之处,面色冷静得可怕,身躯被那金光劈得发颤,却仍旧不退缩半步。眉间有若隐若现的花钿金印,诡异妖豔,又透着超然神性,分明神色平静,雪尽却看得有些心惊,忙以掌结印,飞身而去,祭出一伞为盾挡在烟归身前。
烟归感受到杀意消失,眼神重新聚焦,看见了挡在身前的雪尽。
他烟墨色衣衫几乎融入夜色,却被气劲震得衣袂翻飞,难以忽视,发丝焕着清幽的银光,发间银绫飞扬,掠过烟归脸侧。
她颤着伸出一手抓住了发带一角,不知出于什麽心思轻轻往一旁拽了拽,那束发丝带的结轻易地被解开了,雪尽满头乌发散开,如繁雨急落,如晚霞在天。
狂风乱卷,衣带纷飞,她好似看见了在那潭无名溪水上,雪尽于狂风骤雨间撑开那把八十四骨紫竹柄银白纸伞,将她护住。
然而,没有人会护她的。
她话语里带着说不出的苍凉,如一潭死寂多年的湖水,却又喑哑虚浮,分明是一潭即将干涸的死水,“你救不了我。是天要亡我。”
雪尽立在身前,岿然不动,声音已然有些哑了,“我说过,我会逆天。”
“你这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烟归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她看见雪尽衣衫下源源不断渗出的血,心头微微一动,讥讽的话再也说不出来。纵使他护她是别有用心,可他是唯一愿意站在她身前的人。
与此同时,脖子后侧那道缚神咒传来灼烧般的痛感,像是要把肉搅碎了塞进骨血里,她没忍住轻呼出声。
原来金光的目的是为了加固这缚神咒,她忙伸出手结咒,却发现体内灵力溃散,比之之前更为微弱。
雪尽关切的声音传来,“怎麽了?”
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从颅内迸发,雪尽的背影变成了虚影幢幢,时远时近,时隐时现,烟归感觉自己的身子如有千斤重,遽然下坠,坠进万丈深渊。
而她即将要与这万丈红尘割裂开来,再也握不住什麽。
她忍着浑身的剧痛往前迈了一步,只这一步便耗尽所有气力,也许她所有同天抗衡的勇气早已湮灭在千年浮沉岁月中。
可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她便不会低头。
九霄云巅之上的金光渐至渐微,彻底停止了。紫红色的辉光褪去大半,现出了夜本来的面目。
无限的奇诡,无限的荒凉。
雪尽暗暗松了口气,收伞回身。
就见烟归脸色惨白,向一旁倒去。他忙上前接住她,入怀的那一剎,他忽地觉得所有对前路的思量都是杞人忧天,罗愁绮恨,情天恨海,在此刻现的分明。
而烟归手中紧紧攥着那一条银白发带,总算是抓住了点东西,不至于孑然一身,空手而归。然而这t发带,究竟是雪尽的,还是她的,她陷入一种複杂诡异的迷蒙中……
耳边有风雪声,花落声,千万人的喊冤声,以及她陷入昏迷前最后听到的那一声极为珍重的呼唤……
绮霞梦思(一)
熏香始终淡淡地燃着,袅袅而上,渐渐点燃了那已全熄的灯烛,火光乍起,充盈满室,将二人的影投在雪白的墙上,绯红和深灰交织,揉作一团,映出一片半明半昧的身世浮沉。
天最后落下的一道如灭世梵音,它是对雪尽说的:“你想要救她?值得吗?”
雪尽没有擡头,他紧紧抱着烟归在怀中,像捧着一朵必然会凋零的凄豔红花,“不过是银碗里盛雪,白马入芦花。”
它冷冷笑了,不置可否,“可你凭什麽?我想要带走的人,从来没有人能救下。”
凭他不灭的一腔孤勇,凭他千年不改的癡心,凭他想要守护的殿下是世上最好的姑娘。
雪尽冷哼一声,反手朝那云巅打出一道淩厉的银光,霎时云散雾开,现出空空蕩的天幕。只是一片虚无,无限的苍茫,无限的冷峻。
而它终于销声匿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