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得就好像我又投入谁怀抱了似的。”陈云汉嘴角抽搐了两下。
“是啊,本来就是啊,你这不就重新投入我……这乐队的怀抱了嘛。”故意拉着长音,娄沫在烟雾之中乐得足够邪恶。
“你少来劲。”陈老师忽然一身正气起来,“我这儿还正要跟你说这事儿呢,你以后少说让人往歪处想的话啊。”
“我说什么了?”
“上回你给我打电话说的那都是什么啊?”
“上回……哦你说‘一被窝’那个?”边轻轻磕掉烟灰边笑出声来,娄沫仍旧拿陈云汉寻开心,“咱俩本来就一被窝睡过啊,哎好像还不止一次呢吧?”
“嗯,是不止一次,那你还记得最后一次是哪年么?”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陈先生眯起眼。
“这谁还想得起来啊。好像……上学了吧?”
“那叫上学?那分明就是小红星预备队。见天儿在小本儿上按着四线格儿画左斜杠右开口圆的……除了这个就是唱歌跟玩儿了。”
“多幸福哈。”娄沫抓了抓头发,“我记得那会儿你还男扮女装穿着裙子演出过《南泥湾》呢。”
一阵霹雳。
“你少提这个!”陈老师怒了。
“那没辙了,谁让咱俩是发小儿还住过好些年的对门儿呢,我知道你底细忒多,哎,你干脆还是瞅准一机会杀我灭口得了,要不我可保不齐哪天把你当年那堆丢人事儿泄漏给你那偶像大哥。”
“成,那我就把你的事儿都告诉你们家小天真,毁灭你在他心中温柔帅气好哥哥标准件的光辉形象。”陈云汉从喉咙里滑出一声冷笑。
“那咱俩可就真成了前世冤家今生对头了。”跟着笑了两声,眼里却流露出凶光来,被正中要害的娄沫没有再更进一步,而是干脆转移了话题,“对了,你们家柳下惠对你抵触吗?”
“哦,还成吧。”含糊的应对了一声,并不想过早透露自己对那禁欲派实施改革开放进程的陈云汉还没想到更好的措辞,就听见自己手机的短信声。
这倒好像是救了命了,赶紧抓起来凑近屏幕看,上头果真是那禁欲派发来的信息。
【发件人:柳东阳
抱歉我刚才在开车,没看见你短信。】
这么短?!
还想再多看见点儿内容的陈老师有几分失望,于是他决定逼着对方多说话了。
【不要紧,刚才我们也正排练呢,现在没事儿了。你在哪儿?忙什么呢?】
回复的消息回来的有点儿慢,但终究还是回复了。
【在学校,整理书。】
怎么比刚才那个更短了?!
好像护食的犬科动物一样呜噜起来,陈云汉继续输入。
【整理什么书?用我帮忙吗?反正我现在也没事儿了。】
这次,回复来的特快。
【不用。谢谢。】
不带这样儿的……
眼睛专注盯着屏幕,手上打字加快了速度,陈先生斗志燃烧起来。
【别客气,等我啊,这就过去。】
干脆不打算要脸了,发了个消息之后就直接关机的男人只确认了一下车钥匙在身上带着,就直接站起身往排练室外头走。
“哎哎哎!你不管收拾收拾就开溜啊?”刚和另外两个乐队成员聊了几句的娄沫抬起头来试图阻拦。
“我妈叫我回家吃饭呢!”扔下这么一句话,陈云汉大步走出了门。
十五
光线不足的书库里,柳东阳坐在刚打成捆的高高一摞淘汰书上,揉着自己的手腕。
“难道真上岁数了……?”嘲讽一样的笑自己,他默默念叨。
刚才只是搬书时候略微用力猛了一点儿,就让一阵酸疼弄得瞬间松了手,倒是没让厚重的印刷品砸了脚,但看着那散落了一地,白整理了半天,还按照名字排好顺序的旧书,他就莫名的跟自己生起气来。
手腕上是旧伤,过了好几年仍旧会在阴雨天隐约作痛的旧伤,就好像他心里头对于自己那个抉择的定义。离开喜欢的所谓事业,扔下画笔,埋葬可以燃烧一切的激情,走上截然不同的另一条路,究竟是对是错?
逃出来,是该说自己懦夫,还是勇敢坚决?然而总之,他逃出来了,他换了个人似的重新活了一回。
烟,戒了,酒,也戒了,对着一幅自己费尽心血完成的画抽了一盒烟,端详了大半天,再也找不到瑕疵后,端起倒满了六十五度二锅头的搪瓷缸子,一仰脖,咕咚咚来上那么一大口,继而在热辣醇冽的液体滑进喉咙后解着恨一样长叹一声……
那样的自己,已经随着画作被亲手毁掉之后,一起灰飞烟灭了。好像燃烧的烟,好像蒸腾的酒。
他并非不心疼,他心疼到在烟瘾酒瘾发作的日子里真的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哭过,他回想自己曾经的激情澎湃,回想自己从部队回来,不顾家人反对走进美术学院的坚决,回想一穷二白勒紧裤腰带画画,为了买一支梦想中的紫金狼毫一个月不敢见荤腥的清苦,回想裹着军大衣啃着干馒头在美术馆门口等着看一场大师级的画展,一站就是好几个钟头的执着,回想为了追随喜欢的画家,愣是背井离乡去人生地不熟的苏州住了好长一段时间的义无反顾。
他曾经那么疯了似的投入过,去苏州,回京时只记得抱着画作却丢了行李,在太行,从山路上滚下去险些丧命,这些在旁人看来已经不大正常的举动,在他自己心里却一度如此引以为豪。
然后,他在一刹那间体会到俗世当中,心血终究不能兑现成应有的回报与认可后,就那么砍断了十指一样,砍断了对笔与墨的,中了蛊毒一般的饥渴和挂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