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看,胳膊上的针孔还在。
抬头看,他整个人都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就在镜子里,自己那张看了三十几年的脸上,那双理所当然本该是黑色的眼,有一只,已经变了颜色。
淡淡的,清冽的,透彻的,浅香槟色。
这是那个男人的色彩,这是那个男人独一无二的标记,然后现在,这标记刻印在了他眼眶里。
他不知道,假如他用这只眼睛流泪,会不会觉得痛,流下来的液体,是有着属于自己的火热,还是属于对方的冰冷。
可是……
田钺没有哭。
关着的公寓门里,没有传出哭泣声,或是砸东西、谩骂和嘶喊。如果思考可以发出像钟表齿轮转动一样的细小噪音的话,那么,在长时间的沉寂过后,这是唯一可以听到的动静。
田钺不知道自己何来的这份镇定,但他真的就是那么镇定了,他不否认自己最开始的情绪有多么汹涌。那种一觉醒来,发现只是一枕黄粱,一切本来已经打算接受了的,都不复存在了,本来已经适应了离不开了的,都烟消云散了,本来已经想要共度余生的,把他扔了,这种打击,是可以让别人发疯的。
可是,他没有,他毕竟不是“别人”,他是他。
他会因为失去自由而抓狂,会因为被爱而迷惑,会因为自己的抉择而痛苦,可当比前面所有的这一切加起来,都强大十倍百倍的冲击袭来时,好像……
他反而骤然变得头脑清晰,情绪稳定了。
如同烧到通红的铁,一盆冷水浸到最冷的深处,火热,熄灭了,滋生出来的,是坚不可摧的强与韧。
紧了紧睡衣腰间的带子,他在家里整个溜达了一圈,这个过程中,他把所有的负面情绪一一筛查出来,继而一一扔到了脑后。
愤怒、焦虑、恐慌、不安、悲伤、痛苦、哀愁、感慨……
能想到的,可以和自己匹配的感觉,他都鬼使神差地克制下去了,他需要的不是宣泄,至少此时此刻,他不想宣泄了。
他有一个更重要的计划要实施,有好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是他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双异色的眼时,暗暗决定了的。
那之后的很长时间,田钺和白未然,没有再见面。
多长呢?
半年。
半年,六个月,一百八十天。
说快也快,说慢,也真的慢。
这段时间,田钺在做些什么,白未然不知道,他也有点顾不上去全面了解,因为这半年,从白家开始,整个狼群,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又怎么能不巨大呢。
一切的开端,是白未然给父亲,看了他的纹身。
就在左胸前,有一颗干枯的树皮组成的心脏,枝杈像血管一样延伸出来,顺着肌理的线条,从心口,一直探到左手手背。
这是狼群里最特殊的一种纹身,是只有年纪轻轻就失去伴侣,从此心灰意冷,发下毒誓,一直到死都不再另寻新欢的狼,才会选择的图案。
“枯木之心”,是这个图案的名称,它几乎藏不住,因为整条左臂都刻印着形似枯枝的“血管”,这是一种最张扬的宣誓,是对所有求爱者拒之千里外的明证。
而白未然,在找康樵做了这个纹身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给父亲和家里人看个清楚明白。
但实际上,白子虚最初是不明白的,至少也是不愿意去往某个方向猜想,于是,他的儿子,他亲生的儿子,对他和盘托出了一切。
那一天,白家天下大乱。
父亲气到眼前发黑时,白未然却面无表情。他用十足的冷静面对着白子虚,李思玄,和旁边的李人云,然后钉是钉铆是铆地开了口。
他说,他知道,做了这一系列的事,每件事都犯了狼种的头等大忌,再加上身体状况确实没有之前强,于情于理,他都没办法再继承北狼王的宝座了。实际上,这个位置,他也已经不想要了。瞒着家人做决定,而且让父亲期待落空,也许是过分的,对此,他可以道歉,所有后果,他也自行承担。所以,请不要迁怒于鹿瑶光或是白已然,甚至是给他纹身的康樵,他愿意退出家族企业,搬出大宅,放手所有的管理权和个人资产,只求不要对田钺下手。他用性命担保那个人不会乱说一个字,不会泄露狼种的秘密,可他也要把丑话说在前头,你们可以监视,可以跟踪,但谁动了田钺一根指头,他也会反过来要谁的命,他会一个不留,要所有伤害他的人的性命。
北狼王白子虚,不管怎么愤怒,怎么悲哀,怎么矛盾重重又失望透顶,还是听懂了儿子的话,看懂了儿子的心思。
这个他亲自带到世上来的孩子,真的太像他了。那种野性,那种血性,那种不管不顾的傲慢,那种疯狂的、病态的对感情的忠诚……
哈……
这个孩子,原来也是有感情的……
有史以来第一次,没有用李思玄劝说,白子虚自己,平息了怒火。
“你以后的日子,会有多不好过,你自己想过吗?”在伴侣和另一个儿子惊讶的注视中,声调虽然在轻颤,但竟然没有拍桌子瞪眼的白子虚用低沉浑厚的嗓音开口问。
“想过。”白未然点头。
“你原本能轻易活个一百二三十岁的,现在你的寿数很有可能真的就折半了,折半了啊!这个你想过吗?”
“想过。”又是点头。
“这件事终究是瞒不住的,传闻会有多刺耳,你也想过吗?”
“想过。”仍旧是点头。
“我活着一天,就一天是北狼王,没人敢对我不敬,可你如果自动放弃,就等于不再是帝君,就等于你已经有一只脚踏出了白家大门,到时候别人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敬畏你,你想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