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狼种最隐秘的场所。
从外表看,那只是藏在闹市街巷里的一间小小的二手书店。但实际上,门脸后面,有个偌大的空间。几层楼,都是各种古旧资料,犯了重大错误,却又不至于被处置为鬻犬的狼种会被送到这里,然后就终生都要呆在这儿工作,早上从书店打过卡,进到大楼里,就开始整理、誊抄、录入、检查、考证所有文本,每天和枯燥的案头事务耗在一起,住在附近的简易楼里,到何时都被人监视,按月有微薄的收入,可以糊口,然而永远无法再出头。
但即便这样,秦永阳和冯郴被问及是否愿意接受这个结局时,还是惊诧地连连点头。
也许,这也是最明显不过的,就如鹿瑶光所说,再糟的结果,都比“当狗”强啊……
田钺的妥协,换来了两个人某种程度上的赦免。
白未然却被那个一瞬之间萌生的念头纠缠到不得超脱。
可笑啊……他白未然也会不得超脱?!
可是他真的不得超脱了,田钺现在,是去是留呢……
事情尚未解决时,还可以以此为借口留住他,现在事情虽然解决得有点诡异,好像根本什么都没做似的,但也真的是解决了啊。那么,要放手吗?他现在,到了想要“名正言顺离开狼群”的时候了吗……
秦永阳和冯郴被送去书店的几天后,白未然第一次,向田钺提了个绝对具有爆炸性的问题。
“你……要不要出去走走?”
被询问者愣住了。
“走吧,我开车,带你去透透风。”
“……你是怕我想不开吗?”田钺苦笑,然后好像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一样,一脸的舍命陪君子,“行啊,你要真不怕我跑了,就走呗,我瞅瞅外面的世界没了我的这一年多是不是还照样很精彩也很无奈。”
心里,是真的吓了一跳,也是真的扑腾了好久,但田钺很快就明白,白未然不是开玩笑的。那男人开着自己那辆嚣张跋扈的阿斯顿马丁,带着他,离开了别墅区。
车子在大街上游走,惹来艳羡的眼光,田钺看着车窗外,许久无言。
“看来……有没有我,地球照转啊……”他扬了扬嘴角,“这世道,没了谁,都一样。”
白未然沉默了一阵。
“我把你帮我工作的事,对我父亲暗示了一下。”
“嗯?老爷子说啥了?”
“说让我后果自负。”
“哈哈哈……你们狼种还真是爱说这句话哈,你当初也说过好几次。”
“是吗……”
“是。”肯定过之后,田钺又扭脸往外看了,然后,他就保持着那个姿势,眼睛扫过外面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景物,低声开口,“之前……对你说的那些气话,太狠了点儿,你就当我抽疯吧。”
白未然一惊。
他知道对方是指什么,可他不敢相信这个一直以来都跟他各种对着干各种没好气的男人,现如今,会对他开口道歉。
没有说明确的对不起,但那就是道歉,谁也不傻,谁都听得出来。
白未然想笑笑,却屡试屡败。
中午时分,他们在一家很是不错的餐厅坐下来,准备吃饭。
田钺有点像个第一次出门的孩子,眼睛不够用,似乎到处都是看点,根本忙不过来。而后,就在他到处巡视的过程中,两个身影进入了他的视线。
那是个也很高大结实的男人,穿着黑t恤,胳膊上有黑豹的纹身,男人面相有几分凶悍,但怀里却抱着个穿着粉白色小裙子的女孩,女孩可爱到一定程度,小脸红扑扑的,看上去顶多六七岁,正是最天真烂漫的年纪。
田钺最先认出来的是那个男人。
“哎……?”他下意识叫了一声,有几分迟疑,但还是不由自主站起身来,“韩峻熹?老韩?”
“……?”男人站住了,也看了看他,“田钺?!”
“真是你啊!”
“是我是我!”被叫做韩峻熹的男人似乎很高兴,指着田钺让怀里的小姑娘叫叔叔,“这是田叔叔,跟爸爸在健身房认识的朋友。他弟弟原来是奶奶教过的学生。”
提到“弟弟”,田钺心里紧了一下。
韩峻熹说的,是田槊。
那个已经太久没有联系过的堂弟。当初他们在健身房偶然认识后,聊天时才发现韩峻熹的母亲是老师,而且是田槊曾经的班主任。这种巧合并没有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更亲近,因为对于当时的田钺而言,什么堂兄堂弟的,都是屁话,是空谈。
可现在呢……
一种山洪暴发一般奔涌而来的感慨几乎让他指尖发麻,眼里也闪烁出已经不记得多久未曾流露过的神采来。这种神采,他自己不知道,只有白未然,能够察觉,看得清清楚楚。
两个老相识仍旧在交谈,白未然却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已经寂静无声。
他面无表情,唯独低垂的睫毛下,藏着异样的目光,那是一种就站在悬崖峭壁上,看着下方,已经迈出去一只脚的人才会有的目光。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那沉重的,剧烈的心跳。
而后,就在心跳剧烈到极致,快要把心从喉咙里带着血呕出来了似的那个瞬间,所有周遭环境里的噪声,又都骤然一股脑灌回到了耳朵里,扑通扑通的动静,没了。
他在田钺带着点尴尬想要介绍他和自己的朋友认识一下之前,就站了起来,只说自己要先去一趟洗手间,就离开了座位。
他走得贸然,走得匆忙,但义无反顾。
好像有种力量,有一只巨大的手就在后面推着他催着他前行,好像有个声音,如洪钟一样响亮坚定,又如魔鬼的耳语那般缥缈狡黠在他耳根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