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身后,跟着一个比他稍矮的年轻男人,那便是穆绍瑜。
和兄长不同,穆老三身上没有杀人不眨眼的毒辣,相比之下,更多了几分被宠大的孩子独有的骄纵与率真。一身干净利落的青布衣衫显得又平添了些许成熟气质。
冯临川看了看穆绍瑜,以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冯溪蝶,似乎在暗示“这就是你说的‘二倚子穆老三’?”。
而后,他在小妹的白眼中回过头来,冲着穆家两兄弟走了过去。
带着江湖人的笑,他拱了拱手,开口招呼。
“原来是穆当家的来访,贵足踏贱地,我冯临川有失远迎,还请穆当家多多包涵!”
穆绍勋听他说完,格外愉快的回应:“冯老大,我姓穆的没怎么念过书,你就别跟我拽文了吧。”
话音落下,两个山头老大几乎是同时的张开手,来了个弟兄间一般的拥抱。
周围的匪兵看着,都格外亢奋。
这样的场景,太百年不遇了。西山虎,东山狼,两个让人闻风丧胆的江湖老大,就这么面对面凑到了一起,见到这一幕,鬼才不激动!
“我说兄弟,你空身儿上我这西山口,看来是真信得过我姓冯的啊。”就在彼此距离最短的刹那,冯临川在穆绍勋耳根低语。
“哪儿的话,我还指望着将来跟冯大哥结个儿女亲家呢,还能信不过你?”同时回应了一句,穆绍勋拍了拍冯临川的后背,然后在彼此又拉开距离时,和对方一起笑得畅快,笑得心照不宣。
“兄弟,这天都黑了,你突然上我这儿来,怕是有什么大事儿吧。”
“瞒不过大哥,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实话实说,绍瑜刚才把冲着冯二小姐开枪的事儿告诉我了。我骂了他一顿,然后就赶紧带着他过来,好给冯大哥赔个罪。这孩子让我宠坏了,开玩笑没轻没重,要是伤着二小姐了,轻的,大哥你赏他几鞭子消消气,重了,就干脆让他把脑袋留在冯家寨,我也就省了心了。”
穆绍勋一席话,说得江湖气十足,但对于冯临川来说,这江湖气还算受用。
笑着摆了摆手,冯临川又用“我就知道你得让人家认出来!”的目光扫了一眼有点脸红的冯溪蝶,而后在穆绍瑜低着头躬身施礼赔不是时赶紧一把将之拦住。
“得了,是溪蝶先生事端,不能怪你。我冯临川还是分得清是非对错的。你们俩都是孩子,难免互相开玩笑出了圈儿。区区小事,犯不上这么大张旗鼓请罪。”
那些话,并非江湖上的逢场作戏。冯临川对于穆家兄弟及时前来的举动还是颇有几分赞许的,再加上眼前的穆绍瑜又生得俊雅中很有几分英气,就更让他动了赶快把那个没人敢要的妹妹嫁过去的心思。
相对的,带着弟弟过来请罪的穆绍勋也有类似的想法。他并不想给弟弟弄个温文尔雅唯唯诺诺的受气包老婆,冯溪蝶那男人都比不上的飒爽性子让他很是喜欢。不如赶快娶回来管管自己这个闲的没事儿老去城里听什么戏捧什么戏子的没出息弟弟。
各自抱着各自的想法,关系表现得格外融洽的两个匪首继续着让这融洽得以保持延续的交谈,而就在大厅墙外,窗根底下,借着夜色隐藏了身形,亲眼看见穆家兄弟走上山来的念真,却靠在墙上,全身发抖。
他用手使劲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但眼眶,却早就不争气的红了个彻底。
那天晚上,穆绍勋兄弟俩和冯临川喝了杯茶,聊了会儿天之后,离开了。
那天晚上,念真已经暗暗打定了主意,要离开。
冯临川送走了穆家兄弟,让冯溪蝶早点去睡之后,从大厅侧面的窗边找到了念真,此时,那和尚已然收敛了眼泪,肩头也不再颤抖。
“行了,回屋吧,他们走了。”摸了摸对方被山间夜晚的水露沁得有点发凉的脸颊,冯临川拉着念真的手,往后宅走去。
他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段时间,那段他忙着和穆绍勋江湖来往的时间,这个他看入了眼,想上了心的出家人,到底都沉浸在怎么样的情感地狱之中。
说不定,情的地狱,要比欲的深渊更深不见底……
这是念真那一刻的想法。
当天晚上,两个人是在同一张床上睡的。
冯临川照例搂着念真,嘴唇就挨着他耳侧。
“给我讲讲你的事。”既像是命令,又像是请求,那低沉的声音如是说。
“……我的什么事?”念真试探着拖延。
“你为什么出家。”
“兵荒马乱,饥寒交迫。”
“得了,受兵荒马乱之苦的人多了去了,也没见都去当和尚。饥寒交迫的人更多,多少人宁可要饭也不出家。”
“……”
“要我看,被逼无奈‘剃了头发’的,就两种人。”在那柔软的耳垂上缓缓捏搓着,冯临川说着自己的推断,“一类,是犯了案子,无处可逃,干脆躲进空门。另一类,就是经历了变故,万念俱灰,才号称已经看破红尘。”
简单明了的几句话,让本来还想拒绝那耳垂上的逗弄的念真僵住了身体。但冯临川的话,还没说完。
“我觉得,你是第二类。”他这么做了结语。
念真没给他任何回答。
唯有一些本以为已经可以淡忘了的片段又滚上心头。
为何他偏偏要生逢乱世,凭什么要让他承受至亲分离之痛?如果非要给他落入空门一个解释的话,怕是只能说因为他信命了吧。
他信命了,他前世造孽太深重,今世就要被罪孽折磨。这就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