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与师弟们分了!若是独吞,看我不罚你饿上个三天三夜!”边往台阶上走边冲着那魁梧的背影大声强调着,老和尚在听见对方闷声闷气连说忘不了忘不了时,终于忍俊不禁了。就连旁边的念真,也跟着笑出声来。
“师兄大约真是鲁提辖托生的。”
“他啊,我看根本就是天蓬元帅又降世临凡了才对。”无奈地摇着头,背着手,那法天寺的住持僧带着嘴角的笑往后殿走去了。
念真目送师父离开,也转而回了自己的禅房。
那天,他过得安宁。
休息,饮茶,打扫,坐禅,诵经。黄昏时分和念空那再世的鲁智深一道去师父禅房最后确认了一遍翌日要带的行李,和路上的注意事项,天彻底黑下来之前,他回房睡下了。
那时的念真,尚且不知道,这竟是他出家之后,度过的最后一个安稳夜。
从第二天鸡鸣破晓之后,他就即将被卷进红尘的漩涡。
他要面对错综复杂的善恶,他要经历惊心动魄的离合。等着他的,有重逢,有初遇,有甩不开挥不去的一场又一场磨难。
烦恼,业障,劫波,都正等着他一步步踏入,然后越走越深。
民国九年,农历四月廿三,春末夏初的北京城凋落了桃李,鲜绿了杨槐,偶有黑白的喜鹊飞上老城墙头,唱着比棕灰的家巧儿更脆生的曲调。
清晨,收拾利落的三人,挥别了寺里其他僧人,带着金刚经,踏上了不归路。
作者有话要说:注:数来宝艺人的牛胯骨(如图):一般来说都挂着十三个铃铛,四个红绒球,敲起来清脆而有节奏。具体数来宝词条可以百度百科,我就不赘述了。
一切原本不曾料到的事,都是从三人走进那两座山之间的夹道开始的。
离开了京城,一路火车汽车马车的颠簸,过了张家口,再往外走,有那么一条夹道,是必经之路。
西侧,是山,东侧,也是山。
这儿是古时的征战之地,而到了现在,这儿有一群人占据,是匪。
口外历来是土匪的乐园,没人管,或者说根本管不了,按下葫芦浮起瓢。官家都忙着搜刮民脂民膏,哪个顾得上剿匪?且不说匪类是否由百姓被逼无奈组成,但杀伤力还是有目共睹的。
念真怕走这条路。
他没有师父那种出家人自有神佛庇佑的泰然,更没有师兄大不了和土匪打个你死我活的坦荡,他满怀都是担忧。
这条路,他走过,十年前走过,是这条路让他和两个弟弟再没有相见,是这条路,让他远离了故家。他自然知道出家人不必再挂念什么故家,他也得过出家人以寺为家乃至四海为家的教诲,然而他当年脱去凡衣,穿上僧袍,又在额头上烫了戒疤的初衷,又是什么?又有几分心甘情愿?
他怕的,不是在这里遇上匪徒,真的不是。
他只是担忧。
“师父,咋这么安静,连个鸟儿都没有。”高大魁梧的念空啃着烧饼唠唠叨叨,“不会待会儿窜出个狼啊老虎什么的吧。”
“看这道路常有车马行走,若是有猛兽出没,早就荒废了。”老和尚摇了摇头,继续前行。
然而他们并没有走出多远。
忽然一阵惊鸟的鸣声从西侧半山腰传来,又一阵扑扇翅膀穿过林梢的动静过后,是一声响亮的口哨。
念真刹那停住了脚步。
想什么,来什么。
心里满是苦笑,念真用力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面前正有几个人包抄过来。
果然。
是匪。
他后来会想,当初若是他坚持着劝说师父走绕远一些的路程,也许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或者,若是念空师兄不仗着人高马大非要和匪徒硬碰硬,也许不会吞了枪子儿。又或者,若是师父不怀抱着宝物一般死死搂着怀里的金刚经,也许就不会让匪徒看出端倪,一脚踹翻在地。
他眼看着师兄的僧袍被涌出来的血洇湿,眼看着师父因为死不交出怀里的包袱被殴打,他拼命保护待他如父亲一般的老人,他忘了自己身上挨了多少拳脚,他等着枪声响起夺取他性命的那一刻,然后,他最终等来一声余音飘出老远的脆响,却并非枪声。
那是皮鞭甩出来的割裂般的鸣音。
紧跟着,便是从西侧山坡上传来的马蹄声。
穿过林间树木,顺着满是沙石的山路,走下来一匹通体雪白的马。
白得刺眼的马格外健硕,同样雪白的鬃毛顺着脖颈垂下来。马背上是亮棕色的马鞍,身体两侧是银色的马镫。
念真抬头,看见一双蹬在马镫上的,漆黑的长筒靴。
再抬头,是墨蓝色的马裤,镶着盘龙扣的腰带,腰间别着的枪,苍白的、敞着领口的衬衣,和披在肩上的墨蓝色军服。
最后映入念真眼里的,是那个骑在马背上的男人那张脸。
硬朗的轮廓,刚毅的线条,一双龙眉,眉间是格外明显的川字纹。鼻直口阔,下巴上微微有些胡渣。而至于那双眼……
念真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
并非高高在上,却犹如鹰隼一样锐利。并非杀气腾腾,却胜似虎狼那般悍然。那双眼带着不知是审视抑或嘲讽的浅浅笑意,视线在念真身上扫过,就好像在掂量他有几分胆魄。
而后,就在那男人发觉到念真护着的老和尚已看似年过六旬时,原本脸上的漠然与冷傲忽然间就凝成了恼怒。
“你们下山之前,我是怎么说的,还记得吗。”毫无抑扬的声调,低沉厚重的嗓音,稳稳当当把一句话送到两个匪徒耳朵里。紧跟着,两人几乎是同时的变了脸色,扑通扑通跪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