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咬住嘴唇,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像厌恶阿纪那样厌烦过什么人。
“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总觉得婚姻美满与门当户对无关?还横鼻子竖眼睛和我们理论?”
“阿母,我只是觉得寒族子弟也不是都一无是处。”阿茂蹙眉,阿母今天莫非是要和她说婚姻大事。
“你自四岁之后,就不再跟我读书了。今天我考考你,什么是门当户对?”
“所谓门当户对,就是地位大体相同的士族结为婚姻。士族与寒族通婚,会被人视为有违伦理。”
“阿母自问并非迂腐之人。无论是寒族子弟,还是兵家子,也都有灵秀的少年,可是他们都与你不匹配,你可知为何?”
“无非高门嫁女,低门娶妇。”
崔氏摇摇头,“你还是不明白。所谓门当户对,便是相同环境养出来的孩子,骨子里的气质,看世界的眼光,自然要相像许多。互相理解的人,才更容易夫妻感情融洽。门不当户不对,即使不算伦理不符,也更容易生出怨偶。”
“阿母,是不是要为我定亲了?”郗道茂心中一沉。
崔氏斟酌了一番,道:“你觉得官奴这孩子,怎么样?”
“官、官奴?“阿茂知道阿母有与王家结亲的打算,可是让她一下子接受要嫁给王献之这个消息的时候,她还是接受不好。
“怎么,你厌恶官奴?”
“那倒不是,只是——”
崔氏脸一凝,冷言问:“怎么,你与别人私定了终生?”
郗道茂大惊!“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官奴是弟弟。”
崔氏伸出两只手,将阿茂放在枕畔的一只手握在手里。“阿茂,阿母活了半辈子,看人的眼光倒还算有一点的。咱们世家子弟中,能和你匹配的,大概也只有官奴了。旁的不说,你阿父,重情重义,可惜少年心性,于情于事总不能考虑得周全翔实。你伯父,风流隐士,他的心太逍遥,就难免疏忽了家人,你伯母多年主持中馈,也不能不说是夙兴夜寐。你姑丈,和你姑母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可是却未必能设身处地为她考虑,因为情感淡薄,未尝有决心为她尽释忧思。谢安石光风霁月,风流倜傥,可是这个男人的心,就是谢夫人大概也无法领会。你的阿兄,风华正茂,俊逸慧绝。可是他的眼睛,就是看着她长大的我,也是越来越看不透了,何况马头那孩子?”崔氏低眸,掩下浓重的黯然。若是郗昙没有带回阿纪,她倒可以自欺欺人,告诉自己他心中所念所爱的女子是她自己,可是如今,心里好不容易骗自己相信的假相也被撕裂。为女子,嫁一重情重义的良人是闺中梦想,可是如今她却不可抑制地生出一丝不满足,良人又如何?若没有倾心喜爱,终究是冷暖自知。
郗道茂没料到阿母一向温婉平和的性子,竟然看得这样通透,又是如此设身处地以一个女子的身份为她着想。崔氏接着道:“贸贸然把你嫁给不知根不知底的人,你让我如何放心。官奴这孩子,倒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虽然骄傲了点,对你却也是真心真意。最难得的是这孩子对人对事都能守得住一个‘痴’字。你从小被娇宠惯了,难得有一个人可以包容你。女人一生最大的幸福不是轰轰烈烈,而是平安喜乐,安逸欢欣啊!”
崔氏说到最后,语重心长的声音里已经带了一丝哭意。
“阿母,我——”
崔氏按了按她的小手,阿茂的一双小手白玉一般光洁嫩滑,伸直时手背上四个深深的小窝,玉雪可爱的模样。恍惚仍让是当年在襁褓中闹人的粉团儿,让人恨不得搂在怀里好好疼爱的小小女儿,如今却已经要议亲了。
“阿母已经想过了,王家根基深厚,又都是以宽和有才气著名,与其他士族又多是姻亲,这天不管怎么变,总不会连累于你。逸少的子女又都是你姑母的嫡亲孩儿,道韫又已经有孕,你不需要持家,也不需要被子嗣之事拖累,我也能放心。”
“阿母!”郗道茂黑白分明的凤眼里弥漫了朦朦胧胧的一层水汽,眼圈红红的,鼓着淡粉的小腮帮子,嫦娥的玉兔大概才会这样高贵可怜吧?
她扑到崔氏的怀里,玉雕似的小鼻子因为哭意而变得红红的,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其实,对于她来说,嫁给谁都没有区别。生命中最最重要的那一个,那个眉染青山,眼透碧水的少年郎君,那个梅花掩映中风华尽显,身后一片芳华的旧裳公子,永永远远都不可能是与她携手共生的夫君。
她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可是知道是一件事,忘记却又是另一件。
“阿茂?”崔氏心疼地看着怀里抽咽的小女儿,“你怎么了?”她从来多没有这样放声大哭过!
“我只是觉得阿母为我考虑这么多,我却没办法陪在阿母身边了,不舍得呢。”
“傻孩子。”崔氏爱恋地搂住了她的头。
阿茂依偎在她怀里,贪婪地沉浸在温暖馨香的怀抱里。阿母的怀抱不够强壮,也不够坚韧,却一直以来都在竭尽全力为自己遮风挡雨。谢安可以把自己的女儿嫁给王国宝,谢夫人在此事可以不同意,却没能逆了谢安的意思。
那个男人,可以让步,做出的决定却绝对不会动摇。
阿父和阿母就不同了,阿父不会以结盟为目的来安排她的婚事,阿母不会不为她的利益坚持到底。还有那个人,他不仅许诺了她要称心如意,还为她准备了良田千亩,十里红妆。
就连阿父,看见郗超为她添的嫁妆,都惊讶地瞪圆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