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极生悲,前一刻她还觉得轻飘飘似在天上,下一时就倏忽坠地,遍体鳞伤,无一处不疼。她所求不多,不求他知道,不求他回报,只求他健康长寿,难道不可得吗?
混沌之间,她被抱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满园的梅香顿时消弭,阿茂只能闻进这他的满怀芬芳。
她挂着鼻涕,愣愣地抬头。
原来他早就出来了。
郗超也从绛紫狐裘中扯出一角青色衣襟,也不嫌脏,一手箍住她的头,一手用衣襟给她擦鼻子。
“寿数有天定。天机不可窥尚有余改,窥之则命定。得之我幸,不得之我命。一个道士,怎敢擅窥天机?何况,彭殇本相同。反倒是你,要活得比我长点儿。”郗超竟然轻轻笑了。
阿茂的眼圈红了,“你说我是你的神珠,宝珠要含彩,你若不在,光彩流转给谁看?”
他看了她一眼,下巴微微抬起,凤眼中的光彩因为骄傲,星河般璀璨。
好像生死,都抵不过那一眼。
“傻玥宝,阿兄本就比你年长。更何况这世间男子的寿数大多不如女子?”白皙优美的一只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温柔细致,安抚的力道。
阿茂鼻子酸酸的,手指绞着衣角,老梅盘亘的枝干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似乎一阵最轻的风就能把颓败的花朵打落。
她瞪着他的脸,即使在说着自己的生死寿数,依旧笑地清雅肃然。眉如远山,眼若碧水,肌肤若冰雪,身姿如青松。
他身后,一片落梅芳华。
她想要把眼睛张得再打一点,把他看得再清楚一点。
可是她看不清。
眼前升起了一团朦朦胧胧的雾,满树的梅花吞吐着芳香,却不如他袍袖中的一阵清风。满天满地的白雪,都不如他脚下的一抹微臣。
那么绝世,那么决然。
似乎他一抬脚,一扬手,便可以弃天下远山巅,浮云白日睥睨众生。
从此远离尘世,遥不可及,化身瑶台仙客。
不,她不要!
她想要死命地抱住他的脖子,不遗余力,用尽全力。可是她的身子向风中的小柳条儿一样簌簌发抖,哆嗦着使不上力气。她的腿在颤抖,软绵绵地,胳膊却僵在他的颈子上,动弹不得。
她感觉自己唇瓣儿分分合合的,沙哑的嗓音不像是自己的,反反复复却只有一句话,“不离开!”
一只有力的手臂将她按住,把她提起来,另一只手臂不紧不慢地一下一下抚摸她的背。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声音才在她耳边响起,又或者是她才刚刚能听见外界声音。“别哭了,脸都哭花了,风一吹,要开裂了”
嗓音沙哑。
她哭了?她只记得她眼前升起了白雾,原来那不是白雾,是泪水。
郗超从怀里取出一块丝绸方巾,沾了梅花瓣儿上的雪水,帮她擦脸上的泪痕,不时用冰凉的指尖按压她火辣辣的脸,细细碎碎的痛。
他擦得很慢,擦好了,又把脸凑到她脸旁,一口一口地把热气呵到她脸上,又从怀里掏出一小竹筒的蔷薇花水,打开塞子,倒在手心里,再用拇指按压在她脸上。接着又用一双温热的大掌捂住她的脸上,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水光潋滟的凤眼怔怔地看着自己,直到冰凉僵硬的一张小脸儿重新变得温润绵软。
她想要开口,可是嗓子却哽住了,发不出声。他是高平郗氏的世子嘉宾,生来身份高贵,于衣食住行却从来没有过分的要求,如今,却为了照料她,习惯地备好蔷薇花水这样小娘子才用的物事。
他虽然温润有礼,可是只有看着她时目光才会暖如春阳,一动一作才会山水温柔,细致熨帖。
千般疼,万般宠。
她如何割舍得下,如何割舍得下?
他怎么能如此轻谈生死?可以天涯海角两两不见,却不可以阴阳相隔碧落红尘天人永隔。
阿茂看着他凛冽如寒潭的眼睛。他的眼中似乎有澹澹水流过,不知是怅然还是无可奈何。
他把脸贴在她的脸上,肌肤之间相互接触的亲近,梅花和蔷薇花的香气中,他的呼吸近在咫尺,他的心跳依稀可闻。
她听见他说,“只要想着我的宝珠光华婉转的样子,我总会记着用尽心力延续性命。就是死,也会让你亲眼看着,行么?”
“我一定让死在你面前,好不好?”他看着她的乌溜溜黑漆漆的水雾朦胧的凤眼,耐心地哄。
阿茂却只是伸出不够长的手臂,搂住了他的腰。
“啊!”他惊呼。
阿茂破涕为笑。
她从来就知道他的弱点。腰眼下面的嫩肉,她每次都只捏一小块儿,越是小,就越是疼。
“你不要老,如果老,也不要老得太快。”
“好。”
“你死了,我一定不会跟你上坟。”所以,求求你不要比我先离开,不要留我一个人孤零零面对这个尘世,孤零零对着你的一抔黄土。
他只是温声答,“好。”
“不许说好!”她呜咽着继续捏块他最怕疼的那块肉。
他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道,“好。”
人的寿数有长有短,他非神仙,自然难免生老病死。君子之道讲勇者不惧。要死而无憾,就不能惧怕死亡。
而他的玥玥,他没有办法为他生,若是说活着只是为了一个人,那恐怕才是欺骗。也没有办法为他死,他有他的责任在肩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只能把他要交给她的,在他还活着的时候,给她。如果有什么奢侈的念想的话,那便是在她身边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