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也不是关着门,她正烦恼时,王献之却已经来了。他一身宝蓝色宽袍,仍旧是雪白衣领,脖颈的弧度高挑矜贵。
怪不得崔氏曾经跟她说,从男人脖颈的弧度,就可以看出他的尊贵与否。
“阿姊怎么愁眉苦脸?”
郗道茂的脸真的是皱成一团,“伯父让我抄这么多的清谈记录,我压根就抄不完。”
王献之抿嘴一笑,他是早知道她懒,却没想到这懒人若是被强留了作业,竟然露出这么痛苦的表情。抄个清谈记录有那么苦吗?他可是两年前就开始抄了。
他想了半晌,终于说道,“要不要我帮阿姊写一会儿?”
郗道茂一喜,随即又摇头,“伯父一眼就看出来不一样了。”王献之的字写得那么好,小楷肥瘦相衬,和她的大字完全不同。伯父是书法名家,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王献之道:“前几年我曾经跟在卫夫人身边学过书法,我无事之时,倒是经常用左手比划,久而久之,左手倒能写几笔小楷,连阿父都不曾看过。这样大概就并不会被他们发现了吧?”
郗道茂也顾不得自己与他相比差得多的字丢了面子,赶紧让出地方让他试一试。王献之端详了一阵,接着她没写完的抄录下去,果然越写越像。
郗道茂真是喜出望外,一双凤眼精光闪闪,“想不到官奴这么厉害,左手还能写得如此灵巧。”
有了王献之帮忙,郗道茂乐得撂下笔,在室内伸伸胳膊,动动腿,就差没把五禽戏在室内练一遍。她动了一会儿,觉得屋内空间甚小,看王献之写的认真,就不带桃根桃实,好好看看这几天都没认真参观过得会稽王府。
她绕过假山,远远望见一个八角凉亭闪金的亭盖,正想要过去看看。却远远透过朦胧纱窗,看见白袖飘飘,随风舞动的场景。
郗道茂远远望着亭中的两个人影,其中一个身体因为病弱而走了形,但远远便让人亲近的风度,一看便是王玄之。那正对着他的,正是王羲之。
郗道茂想起王献之说过的话,王羲之在等着王玄之向他说,那么现在玄之哥哥是在和姑父说那个女子的事情?
郗道茂踮着脚向前走几步,躲在灌木树影中,可是两人神情皆能一目了然。
王羲之悠悠一笑,扬了扬眉毛,只是一双深邃睿智的狭长眼睛里添了一丝寒意。
“你是说,要解除与何家的婚约?”
王玄之的清俊苍白的脸上更加苍白了,然而他的眼睛里仍然透露出坚定。“儿子找到了倾心相爱之人,不想要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子。”
“你懂得什么是婚姻吗?”
王玄之嘴唇一动,说不出话来。
“《礼记》中有云,婚姻,是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移继后世也。是君子安身立命之本。你现在一腔年少热血,有没有想过聘那样的女子为妻,是什么后果?”
王玄之垂首答道:“炯娘不是那样的女子,她值得儿子明媒正娶!”声音虽低,却不卑不亢,带与他平时平和如水的态度大不相同。
寒门女子,能够嫁入士族为妾,已经是莫大的光荣,甚至可以擢升家族地位。琅琊王氏,断不可能接受寒门女子,更何况是青楼歌女?玄之哥哥是傻了么?郗道茂一时不知是进好还是退好,只好屏住呼吸。
王羲之听他顽固,一怒之下,手中白玉如意猛掷,堪堪擦过他的衣角,如意柄断成几节,玉屑飞溅,冷光照得阿茂眼睛生疼。
“我怎么养出你这样一个儿子!明媒正娶一个寒门妓子,有违伦常大道,是为不忠。不顾父母之命,是为不孝。聘而不婚,是为不仁。波及兄弟,累及门户,是为不义。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老子论道,荀子劝学。你学会了什么呢?你是不是一定要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王玄之脸色惨白,瘦削的双手颤抖着,他退后一步,颤颤巍巍扶着紫檀桌,才勉强站住。
他细长的眼睛瞪得老大,不知道是因为清风吹拂还是修长的身体剧烈的摇晃,他一头整齐的黑发像风中的残烛一样,舞动着,黯然又羸弱。
王羲之清俊的脸上有痛苦的沉郁,眼角的一条细纹也越发的深。郗道茂这才发现,原来姑父他,谪仙之姿,也不是不老的。他的额头上,也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在阳光下闪着光芒的是几根银发。
良久,王玄之才呆呆的抬头,喃喃道:“父亲,我从来没想过要不忠不义,不仁不孝。我只是不想…”他哽咽了,说不出话来。
王羲之看着这个最恭顺良善,体弱宽厚的儿子,疲惫的扶着额头,闭上眼睛。“你三岁的时候就能熟背《三字经》,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错。我又是父亲,又是老师。没有将你教养好,没有严加约束你,是我的过错。”
王玄之已经青白的脸上浮起一抹病态的潮红,他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父亲,大喊道:“不!”
郗道茂寻思半天,本来她是小辈,这种场合理应避讳。可是一直亲厚的玄之大哥,沉怒惊痛的姑父,她的眼睛升起了一层厚厚的白雾,眼前的这一幕好像是人间惨剧一般,她只是看着,就觉得心痛如绞。
终于,她还是掏出随身的银质镂花小圆镜,整理了一下仪容,仰脸努力微笑几下。才上前几步,朗声道:“阿茂见过姑父,见过大兄。”
王羲之的脸色僵硬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展露一个云破月出一样的笑容,“阿茂,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出来散步?”
“恩,今天天气甚好。只是走了这一小会儿,脚底有一点疼,刚想要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