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那个江左独步王文度吗?我听说过他,他是太原王氏蓝田侯王述的儿子。”
王玄之这样的人,说出的话一定是出自真心,否则,他宁愿闭口不言。
圣人说,子不言父母之过。同样,父母的与他人的龃龉,也不能由他这个儿子来讲给郗家的表妹听,虽然这个小妹妹性情真挚,对他更是满腹诚心。父亲少年时与蓝田侯齐名,他得到当时的丞相王导,大将军王敦等人的赏识,他当临川太守的时候,蓝田侯还是一个小小的宛陵令,如今他的儿子盛名远播,他自己也官运亨通。可是琅琊王氏却没有可以和王文度并肩的子弟,阿父这几年亲近郗家,大概也是因为郗超的扬名吧!
优秀的继承者,关系着世家大族的兴衰。
“或许现在王文度会觉得和一个少年相提并论是一件憾事,但是再过两年,你的阿兄,当超今日王文度。”
阿茂摸摸自己肉嘟嘟的脸,一阵沮丧。“可惜我一点都不像阿兄。”
王玄之叹了口气,拍拍阿茂的脑袋,不知道是感慨还是叹息,“圣人尚且不能生而知之,何况我们这些凡人?你的阿兄未必希望你像他,或许在他心里希望你长成的是另外一番样子。我听说舅父常说要把你当男孩来养,我和你谈心,也是把你当成一个弟弟。当年嵇叔夜曾经评论赵景真瞳子黑白分明,有白起之风。你落水后醒转,我看着你的眸子,黑白分明,也有白起之风。赵景真有辩才,清名流于世。你将来,也一定是见解分明。”
若是别人这么说,阿茂可能并不会放在心上。但是王玄之说这些话,却显得语重心长,真挚自然。他对郗超,是真心的推崇。他对阿茂,也是真心的疼爱。因此阿茂听见他的话,好像含着蜂糖在嘴里,特别甜。
“可是我希望长得像阿兄,阿兄他多好看啊。”
王玄之笑道,“你不是也说阿父好看?”
阿茂固执摇头,“那不一样。”
“人们看见牡丹,难免想起芍药。牡丹是花中之王,芍药是花中之相。你们兄妹虽然相貌上不太相似,但是气度上总有相同,就好像牡丹和芍药一样。旁人一看,就知道你们是兄妹。”
阿茂和他说话,觉得舒服极了。“我觉得你们兄弟才是真的像呢,琳琅满目的。”
王玄之问,“你和五弟七弟相处的怎么样?你们年龄相近,应该能玩到一起去吧?”
阿茂想起王徽之的冷漠敌意,怎么也想象不出来和他玩在一起的样子。至于王献之,他倒有几分亲切,可是太闷,阿茂都不敢跟他在一起太久,害怕会冷场。
“五弟从来都是随心所欲,他要是喜欢什么东西,定然是极喜欢。他若是讨厌什么东西,也定然是极讨厌。至于七弟,他从小的时候,做什么事情都特别专心。有一次,他在书房临帖,阿父在后面用力拿他的笔,他却丝毫不动。他若是想要做好一件事情,不眠不休也要完成,所以特别有韧性。”他说起弟弟的时候,神情特别愉悦,“一个小孩子,能做到这样,就是我年长他许多,也不得不叹服,从此我再也不许自己和他说一句重话。”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说的多了,笑了笑,问:“是不是觉得无聊了?”
阿茂摇头,经他一说,连讨厌的王徽之也没有那么让人烦了。
王玄之喝了口茶,就告辞离去了。
阿茂看着他青色的衣角消失在走廊拐角,想起阿兄送她上牛车的时候,眉染青山,眼透碧水,青衣旧裳,笑容山水温柔,夺尽世间至美风华。
玄之大哥说阿兄和姑父都是美男子,可是那怎么能一样。
她的阿兄,天上地下,独一无二。
王献之到了郗道茂屋子门口的时候,看到的是阿茂在案前照着王羲之的字帖提笔临摹的样子。他眼光一扫,看见书案上厚厚的一摞宣纸。他低声问在屋外的桃叶,“阿姊练字练了多久了?”
桃叶答:“大郎君将字帖送来不久,小娘子就开始练了。”
王献之刚刚练完字,身上还有墨香,“阿姊平时就这样用功吗?”
郗道茂在王家的几天,阿父阿母不知道,他却时时留心。虽然每次他来找她,她总是这个借口那个借口打发他走,可是他也知道,她从来都不肯用功,就是念书,也是在床上半躺着的时候居多,身边还备着各式各样的小点心,都是这个叫桃叶的俏丽小丫头和府里的厨子商量借了个小厨房做的。
桃叶看着春日花童一样的小郎君皱眉的样子,想起小娘子平时的无赖懒散,忍不住微微笑了。她原来是从来都不会这么笑的,但是这些年,她在小娘子身边,看着府里的女君,看着教导小娘子的世子,看多了,才像慢慢脱去旧日千疮百孔的壳,焕发出新的光彩,才有了这样活泼娇俏的笑。
“小娘子平时只有晚上才这样用功。世子每天晚上来给她讲学。不过如果她遇到什么感兴趣的东西,就会用功了。”
王献之暗暗奇怪,“郗大哥都不督促好好用功吗?”
桃叶笑着摇头,“世子不舍得的。”
王献之一惊,在王家,王羲之是严父,郗璇是慈母。他们虽然从来没有打骂过他,但是要求却很严格,从来都不许他们偷懒的。不过,也正因为没有这些逼迫,阿姊她才会向现在一样吧,雍容的时候又高门贵女的风致,玩闹的时候跳脱却并不粗鄙,像一个男孩子一样。在长辈面前,乖巧讨喜却不呆板,又从来都不锋芒毕露,她和他一起看荷塘的时候,分明是一肚子学问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