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进连连点头,但想起刚刚那个女人的发怒,再看看几乎没发过脾气的将军,又开始摇头。
盖聂还是没说话。
天明绕过去:“大叔,你说句话啊?说不定娶了她,她就不敢对你乱发脾气啦。比如以前红莲那个女人……”
盖聂终于有了反应,他低头看向天明。
天明搓着手等他回答。
然后,他听见盖聂说:“戎狄集结需要七日,天明,三日之后,我会突围偷袭,你去做好准备。”
……
野王宫里,群臣争论不休。
“王,大军压境皆因边城守将无能导致!若不是边城守将私下联盟魏国燕国,也不至于激怒戎狄决一死战!”
韩非眉头一直紧紧皱着,这六年来,他也鬓角染白,多了沧桑。他听见群臣议论,忽然觉得意兴阑珊,都是一群出了事恨不得将责任全部推给别人的窝囊废。
想到这里,他偷偷抬头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卫庄。
卫庄早就白发披身,相貌反倒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愈发壮硕而沉稳,气势日益暴戾冷酷,令人望之生畏。听说还有宫里的女人夜里错闯正殿,被卫庄一剑批成两段的传闻。
韩非有点担心,这几年参奏盖聂的本子就没有断过,卫庄从来不置一词:既不惩处、亦无安抚。
盖聂不易,将摇摇欲坠的边城支撑了六年之久,没要过朝廷一粒粮食。这当然也成了盖聂通敌叛国的罪名——他居然与月氏人用盐巴交换马匹和粮草?!
“相国,你来说说。”卫庄忽然开口了。
朝堂上安静了几分,韩非理了理思绪:“王上,我听闻魏国也在边境集结兵马。听闻他们已与戎狄暗中合谋,戎狄牵制边城,魏军攻我王城。臣以为,此时不可出兵。”
卫庄带着点兴趣:“相国的意思,是弃车保帅了?”
韩非咬咬牙:“千里奔波,此去边城至少五日,恐怕便是到了那里,边城也早已沦陷。兵法有云,声东而击西,劳其军队,攻其空乏。届时边城满目疮痍,只怕野王也不保啊。臣,以为不值得。”
卫庄连动都不曾动,他好像听清楚了,却不曾说出一个字。
韩非张了张嘴,最终也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丢弃一个城池,是否能扰乱魏军部署野王的计划,谁也不知道。丢卒保帅,这是必然会有的牺牲。
盖聂,他选择离开野王宫的那一天,就已经注定了这个结局。
……
山谷之中阴风怒号,雪粒泼洒。
干粮早已啃尽,巨石上生火不易,残存的十数人已经在这里被困了整整两日。
李进捧了一把雪塞在嘴里嚼,然后把雪里混着的沙石吐出来:“奶奶的,冻死了。”
另一个人人缩成一团,问着山坡那边飘来的肉香味:“这群戎狄人是故意的,在这里烤肉烧火喝酒,让我们更难耐。”
第三个人按着干瘪的肚子:“我们出来都三天了,被困在这里也有两天……怎么还没有人来接应?”
这话一出,众人就沉默了下来。
没有人愿意自己是被舍弃的那一个,他们出生入死,每一个人都是背负了同僚的仇恨才活到现在。但再等下去,或许连来收尸的人都会没有的。
李进抓起一把雪砸向那个人:“说什么丧气话,想点儿你该想的,再挺两天,救兵就到了。”他话是这样说,但谁心里也没有底,到底会不会有救兵。
盖聂坐在一边的石头上,正在擦拭手中的剑。这是他两日来一直在做的事情,那把剑已经擦得光可鉴人吹可断发,他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但就是这个动作,一下一下,不紧不慢,让绝望的人都平静下来。他们都知道可能会死,但是看到盖聂平静的样子,又觉得或许将军会和之前每一次一样,在绝境中把他们都带出去。
没人哭泣。
他们的将军还在,就还有希望。
李进先开了口:“说起来,今儿还是冬至,大家来说说,你们家乡冬至都怎么过?”
话题开了头,大家开始三言五语地插嘴。
“在我老家,冬至要杀一头彘来祭祖。祭完了祖,族里可以大吃一顿。”
“我阿娘会用野菜伴着糜子蒸来吃。”
“我们家乡一村人会杀一只羊,然后全村人分食了,脚趾骨头熬煮整晚,喝着大雪天放牧都不用穿夹袄。”
“你就吹吧——”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正在兴头上,忽然破空之声乍响,是锋利箭簇凌空疾射而来的声音。
刚刚正在说“宰羊”的那个人被射穿了腰腹,惨叫着蜷缩着。
盖聂站起来,他劈开朝着众人射过来的第二波三支箭,手里的剑印着漫天飞雪的寒光峥峥作响。
李进咬着牙:“他娘的,连个安生的冬至都不让人想完。兄弟们,死就死吧,和他们拼了——”
激战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参与的卫军不过三十人,身上皆有伤病,两日未食,已是强弩之末。不过是抱着必死的心,多杀一个蛮人罢了。
最后的弓弦断裂,李进的手指已经鲜血淋漓,他一如既往看向盖聂。
盖聂狼狈得很,身上早已染血,胳膊伤了,握剑的虎口崩裂,流出的血被冻上,伤口反复撕裂。他,在喘息,眼神依然明亮如故。
李进忽然就笑了,他也不叫盖聂军衔了,反倒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盖老弟,我李进这辈子,能跟着你一道杀戎狄杀狼族杀蛮子,死在这里也值得了!”
远处传来阿祖喊话的声音:“盖聂,你如果敢投降任凭我处置的话,我放这几个喽啰一条生路。你若抵抗下去,我阿祖杀了你们,接着就去屠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