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吹雪伸手弹灭了桌上的烛火,借着清冷的月光,他的手指按上这人的心口——手下是因为呼吸而起伏的轮廓,这是一具活人的身体。
只差一点,他便不能将他带回万梅山庄。
这一次,他终究握紧了什么。
不会如同宿命批注那样,孤寒辽寂,终其一生。
寅时未至,叶孤城便醒了,他是被喉间的痒意逼醒的。肺叶受损,胸中难掩钝痛,免不了会咳嗽出声。
西门吹雪昨夜替他整理脉案睡得极晚,过了子时方才歇下,此刻听见身边人意欲起身的动静也有了转醒的迹象。
叶孤城不欲惊动对方,手指轻轻拂过他睡穴,待他再度陷入沉眠,方才趿了鞋,随意披上一件夹纱絮棉的直裰,衣带随意系着,便轻轻走出房门。
天色犹黑,他独自在甲板上缓步慢行,眺望将将泛出一点青色的远天。海风一吹,方才强行压在胸间的痛痒之意便再忍耐不住,忙以手握拳,掩在嘴边低低咳了起来。
他在清晨的海风中漫无目的在甲板上走过,沿途遇到几路巡逻的军士,每一个人都一边窃窃私语,一边露出激动而崇敬的神色。
任何一个人,只要亲眼目睹过昨日清晨那场大战,见过这人每一次出剑都带走几条人命的画面,再见叶孤城时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就与中原那些剑客,在见识过西门吹雪出剑之后的表情如出一辙。
哪怕叶孤城此刻不过身着一袭最简单不过的素纱直裰,头发用一只古拙的木钗随意固定,脸色苍白脚步虚浮,也不会有人将他看成一个人文弱的书生公子。
走了不过一刻,便有沉稳的脚步从身后传来。
“城主清晨出来,也不披件披风,实在太不爱惜自己。”
叶孤城回头,看见郑和已经大步走到自己面前。
叶孤城:“郑大人一直未曾歇息?”
郑和眼底青黑,闻言笑道:“陈祖义被擒下,实为此次下西洋一大战功,我自当书写奏报送回大明。渤泥王子也算是在我郑和眼皮底下被人掳走,幸而城主的朋友救下渤泥王子,我身为大明宝船正使,还有许多安抚事宜。这样一忙,便是一天一夜。”
叶孤城注意到他提及西门吹雪时改了称谓,便知他有了怀疑,或者已有了几分猜测。
郑和本是打算午后再去请人问询叶孤城伤情,此刻听人说了叶城主在甲板上,自然立刻赶来,也是打算探查一番。
他上下打量叶孤城:“来人,取皇上御赐的仙鹤海水纹氅衣来。”
叶孤城:“正使大人不必客气,我不过随意走走,这便回去。”
郑和却上前一把执了他的手腕,苦笑道:“不是我郑某客气,实在是……我本也打算今日午时去寻城主商议,此刻既然遇到城主才是正好,城主随我来。”
叶孤城看出他是真心不想放自己回去:“郑大人寻我只管派人来传话,何须这般顾虑。”
此刻王景弘正好取来一件白底云锦满地银线的鹤氅呈上,郑和示意他亲手替叶孤城披上。
周围军士纷纷侧目忘过来,王景弘虽是中官,却也是大船副使,算得上出使南洋第二得意人,不假他人之手,亲手服侍另外一人——这个做法便说明了大船正使对叶孤城的态度。
叶孤城坦然受了,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郑和便邀了他往舰尾的方向而去,一面走,一面将那日他落水后的事情一一说了。一路行去,周遭路过许多值守巡查的军士都远远偷偷打量他。
前夜一战,着实令人难忘,再想描述也觉词穷。
到了甲板尽头,郑和指着海中一艘船身细长的帆船道:“先前城主让郑某人给你一条船,城主,你看此船如何?”
船身狭长,两侧生出许多长长的摇桨,一高一低两扇巨大的风帆,只一看,便是以速度见长、擅长奇袭的帆船。许多官兵正在船上冲洗甲板,一派忙忙碌碌之象。
叶孤城当然认得这船:“这是陈祖义的船。”
郑大人的心路变化合理了,他本身是个很忠心的人,但也不是不懂变通,所以才会被委以重任。以前他当城主是要防备的麻烦,眼下经过几次合作的经历,他已经把城主看成欣赏的人。
郑大人是大船说一不二的人,除了要顾忌皇帝的眼线之外,还是能有一些自主权的。
城主一开始的打算不提,从庄主上船之后改变了策略,终于达到了目的。
这也是一种交易。
大家可以理解为他自己无所谓,但不想给万梅山庄带来无法预计的麻烦。
郑大人的话里还藏了一个意思:船我给了,哪怕城主不去帖木儿帝国,他也可以报损,算答谢城主帮他两个大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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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和:“日前我凿沉了海贼的船,独独留下了这一艘。大明的宝船每一条都记录在册,便是我也不能轻易调拨赠与,但这艘船却是可以的。”
他转头看向叶孤城:“这一日我已命人将此船从里到外清洗打扫,修补妥当——叶城主,不知当日东归之约,城主仍还记得?”
叶孤城被风一激,咳了一阵,方道:“前日一战,我内力耗损不小。便是此刻有了船,也不一定能赶在大军压境之前恢复。”
郑和早就看出叶孤城步履虚浮,浑然没有内力的模样,因此方才才借着握住对方手腕的机会一探虚实,自然知道叶孤城并非托词。
郑和看向他:“城主以为,郑某是什么人?”
叶孤城听出他语气里淡淡的怒意,一时没有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