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孤城堪堪回神,扔掉手中举棋不定的黑子,起身道:“枯坐一日,我去走走。”
还未转身,手腕却被一把扣住。西门吹雪黑檀似的眸子定定压在他面上,在已经暗下来的天光中只余星星点点的亮光。
“我,无事。”叶孤城回望过去,见他固执不肯松手,终是轻轻一叹:“可愿陪我一起。”
西门吹雪看着他的眼:“自然。”
叶孤城说走走,却不是当真随意走走。他让小来备了车,一路往海边大船登岸处而去。
车内沉默着,许久之后,叶孤城才开口:“今日郑和之言,你都听见了罢。”
“是。”
叶孤城低头抚摸着拇指上的扳指,轻笑一声:“他,不愧是道衍欣赏的人。”
西门吹雪如有所感:“因为他今日之言?示弱于你?”
“非示弱。”叶孤城抬眼与他对视,“阴谋不可外泄,阳谋不可内藏,此为上谋伐心也。”
西门吹雪皱眉:“他以阳谋试探你?你待如何。”
天空染上浅浅的红,叶孤城望向车窗之外:“今日他将软肋皆示于我,便是在做一场豪赌。”
“赌你会不会利用这些消息,趁乱布局?”
“这的确是一种可能,毕竟,他很清楚我与京师的恩怨,也知道我登船出海并非本愿。”
“他难道就不怕你……”西门吹雪话未尽,他并不了解郑和,单纯不喜有人用这种方式试探面前这个男人罢了。
叶孤城望着他:“这便是最糟糕的一种结果,如此,他便输的一败涂地。”
西门吹雪讶然:“他,信你?”
叶孤城:“他在赌,我会助他。”
西门吹雪还待相问,驾车的小来在车外开口:“城主、庄主,到了。”
叶孤城看了西门吹雪一眼,转身先一步下到车来。
车帘一掀,咸腥的海风扑面而来,暮色渐染的天空中浮着大朵的云,映照海面现出墨蓝的色。巨大的宝船舰队停在远处,在宽阔无垠的海面上,被衬得仿若水上落叶。
西门吹雪晚一步下车,看见叶孤城背对着自己站在岸边一块巨石上,身姿颀长笔直,整个人如同一把插入南海的剑。他的目光落在遥远的北方,海风拂起男人的长发,看起来就像随时要踏入这无垠的蓝海深处。
西门吹雪想开口唤住他,但那一瞬间他克制住了自己。在一片海浪的潮生中,他从腰间抽出竹笛,贴在唇边吹了起来。
海上潮生潮落,山头云去云还。
人生天地两仪间,只住百来年。
一曲终了,余音在耳。
叶孤城望着远处无边无际的海:“朅来南海上,人死乱如麻。一山还一水,无国又无家。”
西门吹雪没有开口。
“我自小听着祖父念这首诗长大。”叶孤城回首看着他:“西门,你可知往这个方向一直航行下去,会去往何方?”
望着对方浅色的眼瞳,没来由的,西门吹雪心静下来,无论如何,他总会带他回万梅山庄。
他飞身掠上岩石,与男人并肩而立:“这是西北方,大明的船队,尚未去到之处。”
叶孤城指着西北方向道:“往这个方向一直航行下去,是亚剌比亚海。”
这是一个西门吹雪从未听说过的名字。
叶孤城:“顺着这个方向,会抵达一个叫做古里的地方,若大船再投西北,若遇好风,约莫二十五日便能到达一个叫忽鲁谟斯的方国,是古波斯之地。那里的海域被称为五海汇聚之地,波斯本为西洋大国,后被成吉思汗的蒙古大军所灭,分做四个汗国。再后来,元朝衰落,有一个小汗王野心勃勃,娶了成吉思汗的女儿,吞并了四个汗国,重新建立的方国,这个人就是帖木儿。”
这些事情离中原十分遥远,远到博闻强记如西门吹雪也仅仅知道一些关于成吉思汗的史书片语。
于是他安静地看着对方,等他继续说下去。
叶孤城:“帖木儿一个绝不逊于成吉思汗的野心家,他在这片古波斯之地上东征西伐,是一个令人恐惧的对手。而现在,他也许觉得时机到了,或者因为旁的什么缘故,调转了西扩的步伐,转而打算跨过伊犁河,向中原亮出了刀刃。”
此刻二人如同回到了泉州海边的木屋前,其中一个男人,正在将自己最深沉的思谋慢慢展露给另一个人。
一个征服了古代波斯帝国和北元的强横对手,选了坐镇京师皇帝做下一个敌人。而京师的皇帝,恰好是妄图利用毒药来控制利用白云城主的那个人。
并不需要阴谋诡计,只要坐视不理,南洋之行便会横生变数,混乱中他们必然能寻到一个离开的机会。
没有人比西门吹雪更清楚,叶孤城一直隐忍不发,就是在找寻这样一个机会。
叶孤城转过脸来:“此刻帖木儿既然东征大明,后元汗国内无大军值守,应该可以很容易取到向东。只要越过了伊犁河,便是大明的疆域。”
这是一条铁蹄践踏中原的路,也是一条回家的路,西门吹雪望着他,静静地等着他开口说出最后的决定。
叶孤城目光中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这道光西门吹雪这一生都很难忘记,他听见这个男人慢慢问:“西门,你可愿陪我再做一次胆大包天的事,于帖木儿的大军中,刺杀主帅?”
西门吹雪目中锋芒骤现,仿佛漫天星光在这一刻悉数聚在其中。
方才这一路行来,时间算得上极短,短到他刚刚弄清楚船队三面受敌的境况;但又足够得长,长到他在片刻间猜测了许多叶孤城可能的应对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