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处走动的商旅和外乡客终于多了起来,路边供人歇脚的茶棚也便跟着随处可见。
官道上,一辆乌木打造的漆黑马车慢悠悠地往南而去,车辕外一个十五六岁的白衣小童一面驾车一面唱着闽南小调。
路过一片桑树林,这里有几户人家,靠近路边搭着半间棚子,有一个村妇背上背着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正在在当垆卖茶。这条路是往蜀中去的必经之路,想必往来的客商多了,附近养蚕的农户便在路边支起小摊,赚几个铜板。
小童停下马车,对车里人说:“城主,不如我们在此讨几碗茶喝,再把牛皮水袋灌满,今晚便能一直赶路啦。”
车里的人咳嗽了两声,冷哼一声:“什么城主?”
小童连忙讨好改口:“老爷。”
车里的人才应道:“你去吧,我便不下车了。”
这人的声音虽然暗哑低沉,但底色却醇冽冻人,光是听着便会让人彷佛在大夏天饮下一壶清冽的美酒。
那当垆卖茶的农妇听见声音一怔,险些将手里茶壶的水浇到行脚商的手上,忙不迭连声道歉,正好背上孩儿也大声啼哭起来,更惹得她手忙脚乱去哄那孩儿。
小童给马喂了一把胡萝卜,找了个位置坐下,刚叫了一碗茶,那农妇便过来在他面前放下一只青花大碗,里面还撒了一把早春刚刚摘下的茉莉花。
小童正要请她将牛皮袋灌满,谁知一抬头却惊得眼睛都瞪圆了:“你是——”
那农妇却盯着他摇摇头,露出一张清丽的脸,弯弯的眉,直挺挺的鼻子和薄薄的嘴唇,嘴里说:“这茶水太热,慢慢喝才好。”
小童压低了声音:“西门夫人,你怎么会在这里?”说完他立即四处看看,生怕忽然窜出来一个西门吹雪。
村妇还没说话,路边停着的马车里的人又开口了:“小来,或要下雨了,我们快歇上路莫要耽搁。”
小童连忙答应了一声,又看了几眼村妇,惊疑不定地拿着牛皮水袋回到马车上,吆喝了一声,马车嘚嘚重新跑起来。
马车在丛林里穿梭,树荫连成一片,渐渐遮蔽了天光。走着走着,竹林便代替了树林,蜀地的竹子总是很多的。
马车里的人说:“停车,就在此处。”
小童:“老爷,这里前后不靠的,停下做什么?”
车内人咳嗽两声,惜字如金:“等人。”
竹林里窸窸窣窣,风吹叶动,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一个本该死去的人。叶城主,别来无恙?”
车内人叹了口气:“西门夫人,不如上车一叙。”
孤男寡女,原本不该在这四下无人处共居一处的,但他们俩人都不是不普通人,说的话也的确不好让旁人听见。
孙秀青掀开帘子一股隐隐约约的药味扑面而来,她进了马车,面上还带着怀疑和愤怒的表情。
里面的人当然是叶孤城,他端坐在软垫上,斜斜披着一条双宫蚕丝的半披,这画面与昔日蜀中相遇时竟然重合了。
孙秀青想起了很多事情,面色变了几变,终于还是问了出口:“这一切难道都是你的阴谋?”
叶孤城沉吟片刻,这件事他的确引了西门吹雪入局,算起来是一场阴谋。事已至此,告知对方也实属应当,只是昔日燕王当今皇帝也牵扯在内,不便多提,便只将事情挑挑拣拣,把能说的告诉了对方。
孙秀青听罢两眼茫然,先前面上的愤怒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里憔悴的疲惫之色,嘴里喃喃自语:“竟是这般,我真没想到……不,我根本也不可能想到。”
叶孤城见她粗布荆钗,面有苍白的黄气,手指也变得粗糙,不由问道:“西门夫人,你为何会在这里沽酒卖茶?”
孙秀青回过神,只觉嘴里苦涩:“我带着孩子离开了万梅山庄。”
叶孤城难得流露出惊讶的表情:“为什么?西门吹雪怎么可能让你带着孩子离开?”
孙秀青笑起来:“一个女人喜欢一个男人的时候,不管多难也会想要和他在一起,但当她下了决心离开的时候,也是没有人能阻止得了的。”
叶孤城第一次发现一个女人笑的时候会比哭更令人怜惜,但他仍旧觉得蹊跷:“我不认为西门吹雪会不管他的妻子儿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孙秀青笑得很勉强:“他只是答应陆小凤,要帮他一个小忙。”
叶孤城纵使他从未有过妻子,也知道这个小忙怕是让这个女人伤了心。
孙秀青说:“陆小凤想查幽灵山庄的案子,就要找个借口让西门吹雪追杀他,而且还要让所有江湖上的朋友都相信西门吹雪必定要至他于死地。”
叶孤城:“他们找了什么借口?”
“他们说,西门吹雪因为追求剑道冷落了我,而陆小凤为了安慰朋友的妻子,便和西门吹雪的妻子有了……”这个美丽坚强的女人眼中浮出水雾,哽咽几次,险些说不下去。
“荒唐。”叶孤城不忍逼她说出那几个字,出口打断。他被囚数月,与外面消息断绝,并不知道江湖上发生的事。
叶孤城虽孤傲,但非不通俗物,不过是寻常懒得理会罢了:“无论什么理由,怎能辱及一个女子的名誉?”
孙秀青怔怔看着对面的男人:“没想到……说这句话的,竟然是你。”
所有人都是陆小凤的朋友,他们都觉得不过是一个借口,一个由头,等到案子查得水落石出之后,这些谣言便可不攻自破。没有人来维护她,没有人替她想过她愿不愿意做这个由头。没人会去想,江湖人一向不辨真假,只要孙秀青还活着,与丈夫友人有染的名声就要跟着她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