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膳食却不似皇帝畅想的哪般父慈子孝。
康熙说出门在外,不必讲究宫中那许多规矩,于是随口问了几个儿子白日下船,可有什么斩获。
直郡王为长,最先开口,却是说他以为江南本该富庶,但今日便服上街,却看见路上多有乞丐流民,沿途打听,似有人对当地知府知州有所不满。
皇帝不怒不喜,沉吟听胤褆将打探的见闻一一道出。
胤禩默默吃一筷子五柳鱼肉,琢磨着这几日见过的沿途官员名单,如果自己记的没错,这里面知州刘启功是太子举荐的,两江布政使早年也曾是索额图的门生,衙门里盘根错节更不消说。
皇帝听完胤褆回话,不做评论,反倒问:“老三老五老八,你们如何看?”
胤祉道:“回皇阿玛的话,儿臣今日只去了淮扬楼喝茶,只是听读书人谈论今年朝廷增开科举选拔人才一事。置于乞丐流民,儿臣并未亲口询问过,不好做论。”
胤祺更低调,表示自己虽然去了街市,但只去了玉器行与书铺为太后淘换小物件,并不曾留意其他。
胤禩左右为难,轮到他时,只得硬着头皮道:“儿臣观今日稚童神色,似乎对刘知州大人颇为畏惧。不过历来百姓畏官府、教导孩童躲避身着官袍者也属常情,并不能以此仓猝作结。”
胤祯咕哝道:“八哥你说太客气了,那刘知州一看就知不是好人。”
皇帝丝毫不为小儿子口出狂言而不快,反倒饶有兴致地发问:“哦?你怎么看出知州不是好人?”
胤祯非常靠谱地说:“他身形超过三尺宽,衬得那几个孩子就像豆芽菜一样。更何况八哥说了是知州给他们送吃的,他们反倒越发畏惧,儿子便知其中有门道。”
胤祥琢磨了半天,发觉能说的话都被哥哥们说尽了,只得低头装作乖巧不乱插话。
开头几个阿哥都自称儿臣,只有胤祯这里自称“儿子”。也不知是因为这个称呼更贴近皇帝今晚“家宴”的宗旨,还是皇帝对前头几个儿子遮遮掩掩的回复有所不满,康熙对小儿子越发和颜悦色:“难为你还留意了旁人脸色,可惜以身形外貌论人品,还太嫩了,要多像李光地他们学习学习?”
胤祯心理腹诽一句:学李光地逢人说人话,遇鬼说鬼话吗?
不过面上仍是恭恭敬敬应了声:“嗻,儿子知道了。”
皇帝又扫一眼旁边低头听训的儿子:“你们几个也是,出来便该多看多学,不懂更要仔细学。只听自己想听的话,怕招惹是非就噤口不言,岂是皇子所为?”
几个人齐声应了“嗻”。
胤褆面色难堪,这个话题由他起,却朝着他没预见的方向滑过去。
胤祉胤祺松了口气,两相不得罪再好不过,横竖被训斥几句也少不了几块肉。
胤禩垂着头面色如常,不知在想什么。
……
皇帝这口气一直憋着无处倾吐,在江宁时心血来潮检阅当地驻军,将江宁、苏州绿旗兵骑射较差者全部发送河工效力,总算出了口恶气。
十五日,皇帝入住江宁曹家,御笔为明陵题“治隆唐宋”殿额,并且将修建明太祖陵一事布置下去。
江宁织造的私人花园风景如画,专为迎驾而修建的别苑更是亭台楼阁处处独具匠心,忽而斑竹戚戚,忽而水榭楼台掩映其间,将江南苏杭风情悉数收罗。
皇帝烦躁劳累的心在这短短几日之内得以舒缓,终于决定再次启程,前往视察黄河。
这一次再度宣召于成龙,只为肯定靳辅之束水冲沙之法,并且乘船一路检视新埽,就修防诸事指示下去。
之后銮驾未做逗留,径直沿水路回京。
一路上皇帝闷闷不乐,时常对着两岸风景出神。
胤祯又扭着胤禩读书下棋打发时间:“八哥你觉着是不是治河不顺,皇阿玛才如此忧心?”
胤禩却在思索之后摇头:“我看不是,塞北事定后,朝廷重心自然放在南边。南边儿的事,可不止黄淮事务。”
胤祯丢下一颗子:“八哥的意思,是官场?”
胤禩也落下一子:“孺子可教也,果真出门能长见识。”
胤祯观棋良久,负气投子道:“八哥也不让让我,下回不下棋了。闷死人了,还老输。”
胤禩笑笑,一粒一粒将棋子放回棋篓:“不下就不下吧,走吧,咱们去看看能不能去底仓钓鱼。”
……
皇帝回京之后,果然召开九卿会议,将江南百姓生计日益艰难的事与众人分说。接着皇帝唤出大阿哥,命他将自己所见所闻细细说与众人听来。
胤褆按捺住兴奋之情,将自己探查到的事一一详尽道出:什么地方官私派豪取,或借端勒索以馈送上司,或将轻微易结案件牵连多人,故意拖延时间,索诈财物,但督抚对这些情况知情而不参劾,反将行贿官员荐举一类。
九卿听了莫不面露惊愕神色。
皇帝最后令九卿合议永革横派、严禁贿赂、察吏安民之法。
这只是整顿吏治的一个,因为皇长子的参与有了一丝别样的意味。
而众人只要联想到苏州知州按察使都是谁举荐的,心头都不可避免地往某个方向猜测。貌似自从去年索额图致仕过后,就一直没被皇帝召见过?
皇上终于看不下去了?
六月,皇帝谕上:今后各督抚要正己率属,查参贪污害民官员,尽革积弊,不得仍前因循,如被纠参,督抚一并治罪。
一波刚平,皇帝就令吏部将朝廷官员名册与俸禄悉数上报,一本册子拉开了皇帝裁减中央各个机构的序幕。整整一个月,陆续被裁减的满蒙汉藏大臣超过一百二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