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汤的食欲比出事前好很多,动作优雅娴熟,用筷用勺悄无声息。方大钧向来喜欢一家人在饭桌上说说话,交流交流,方小汤出院后第一次上桌,方大钧和吴苹像往常般谈笑风生。方小汤闷头吃了几口,忽抬头道:“父亲,古人云,吃勿言睡勿语。”方家两口子当场石化。
方小汤变了!吴苹偷偷念叨。
以前的方小汤乖巧听话胆小怕事,是个很好掌握的人,可就是这种永远不违背长辈意见的人,却割腕自杀了。那天匆匆赶往医院,方大钧很气愤,他盘算着好好教训方小汤一顿,让他知道什么是冬天般的残酷。可当方小汤睁开眼,如新生儿般打量自己时,方大钧的怒火顿时冰消雪融。从没发现儿子的眼神是这样清澈,好奇、迷茫、聪慧,带着儿童的纯真和少年的灵动。
方小汤微笑的唇角,像舞动林梢的风;方小汤注视的目光,像雪峰顶上的朝霞;方小汤轻盈的举手投足,像流过大地的阳光。
吴苹偷偷问,方小汤老站在窗前,是不是想跳楼?
方大钧确实担心过。自方小汤出事后,他就没离开过他半步,整宿守在病床前,感知儿子的一呼一吸。想起出院那天的情景,方大钧还心有余悸。从不晕车的方小汤,竟然在短短二十分钟车程里,下车吐了五六次,回到家又呕了很久,脸色比割腕后还难看,那一刻,方大钧直后悔为什么不把方小汤背回家。他发现自己已无法再承受一次失去儿子的痛。老辈子讲,人死过一次会脱胎换骨。方大钧观察过,方小汤的确不一样了,变得更自信从容更像年轻时候的自己。方小汤喜欢站在窗前,但绝对不是想自杀,方大钧很肯定,而且,他有些疑惑地想,会对着新雪娇芽朝阳甚至过路的飞机微笑的人,怎么会自杀?
方大钧认为,方小汤脱胎换骨灵透了。吴苹却说,方小汤患上失忆症没心没肺了。
吴苹其实不讨厌方小汤,以前的方小汤虽然内向,但面子上对她这后妈还是很尊敬的,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反应不是很快,但简单的孩子父母省心。自杀过的方小汤却突然长醒了,一脚迈进叛逆期,明显把她当了外人,两人现在的关系,客气而疏远。如果说,以前的方小汤是个汤圆,可以任吴苹窝在手心里搓扁捏圆,那现在的方小汤却是颗油盐不进的铁豌豆,你看不见他的内心,也感觉不到他的温度,他游离于红尘外,像个孤魂冷眼看这世间万物纷繁变化。
方大钧说要注视方小汤的眼睛,吴苹注视过,那眼神是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尤其在看向她时,仿佛看着一个低等生物。由于失血过多,方小汤略显苍白,单薄的身体里却好像蕴含着某种勃发的力量,清秀的娃娃脸尖削了些,却隐隐含着不怒自威的气势。这种变化,让吴苹喘不过气。
刚开始,吴苹没把方小汤的变化当回事,依然拿他当怯懦的继子对待。那次因为什么事,吴苹和方大钧意见不合,她像往常一样发嗲耍赖要方大钧依了自己。她娇嗔着往方大钧怀里扑,却忽然对上方小汤的目光,那目光像吸尘器,瞬间抽空了她的自我。就那一眼,让母子俩的关系从此逆转——方小汤不再是儿子,而是爷!
吴苹常自嘲,现在是把没侍候过公婆的精力都拿来来侍候方小爷了。方大钧不满意,说你怎么把照顾小汤说成侍候?吴苹苦笑,方小汤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是爷是啥?关键是方小汤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侍候,没有一丝忐忑和做儿子的自觉。一个人的变化不是该日积月累么?不是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么?为什么方小汤一夜之间,完全变了个人?变得这么——犀利、敏锐、自信,自信得过于大男子主义!
今年春节来得晚,年才刚过,学校就要开学了。
吴苹看着方大钧庖丁解牛般削苹果皮,有些出神。苹果皮均匀而完整地滑进垃圾筐,方大钧放下水果刀,刀刃碰到茶几叮当脆响,吴苹猛然一惊回过神来,搓了搓手腻声道:“大钧,快开学了,该给小汤买几套新衣服。”
方大钧嗯了一声,柔声问儿子:“小汤,想上街走走么?”
方小汤咬着苹果,仔细思量父母的对话。上街,适市也。买身新衣服,置新衣也……
跨出汽车,方小汤一阵目眩。面前这个叫商场的房子,张着大口吞吐着人流,电视上跑来跑去纷扰不堪的情景就在眼前,嘈杂的声音,污浊的气息,拥挤的人群……他奇怪地回头看看汽车,难道这个东西,把自己带进了电视里?
电视里的人这样走进商场,这样挑选物品……
方小汤用心体会这一切,猜想那在电视机前看自己的是谁。
“方小汤,方小汤?”人群里有声音传来。
方大钧指着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问:“小汤,那是你同学吧?”
同学?同窗!
方小汤疑惑地看着那人。
男孩挤过来:“方小汤,听说你……怎么样?”
方大钧见儿子不搭理人,忙解围:“你是小汤的同学吧?”
男孩讪讪答道:“叔叔,我叫李路,跟方小汤一个班,哦,不,是原来在一个班。”
听到“原来”两个字,方大钧努力压下得意,见那儿子事不关己的模样,只好干笑两声:“是李路同学啊!来逛街?上家玩哈哈哈!”
揽着方小汤往前走,方大钧忍不住开口:“小汤,虽然咱们去3班了,但碰到9班的同学还是该打个招呼。一个好汉三个帮,山不转水转,说不定哪天……啊,好好好,不理就不理,不理,咱不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