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早已没了耐性理会旁的,对着胤禩大声吼道:“你把荷包里的辟邪朱砂吃了?又何必诓朕说是老九的东西?欺君误导混淆视听,可还开心?”
胤禩听得直笑,胤禛趁他启唇张口的瞬间将整整一碗黑褐色解毒汤都灌进,也不管洒了多少,用手捂住胤禩的嘴不让他往外再咳呛喷出:“不许吐出来,吞下去——”
苏培盛还要再谏,却被刘声芳拉了一拉,回头正看见刘太医对他使眼色,又轻轻摇了摇头。
苏培盛权衡之下只能退至殿门口,刘声芳只来得及低声说了一句:“吐血半刻还未死,证明那里面没有鹤顶红也没有鸩毒,朱砂药性太烈灼伤了脾胃方才呕血不止。对于外伤这一丁点倒并不致命。”却来不及再细说,已经转身吩咐下去让人去再取牛乳羊乳来,里面加五枚生鸡卵,厨房里煎煮的药要用银花、紫草、土茯苓、熟地、红花与桃仁。想了想又提笔写下炙甘草防风与大量蜂蜜,命人即刻入药。
皇帝只觉掌中一阵阵温热,指缝中黑红色的液体不断溢出,漫延手背滑入腕间。一时间自己胸腹中仿佛也多了一团烈焰炙烤焚烧。先帝御驾殡天之前,他手握印信调兵包围圆明园时,也只不过运筹帷幄不动如山,纵使心中只有五六成算,也能条理清晰调兵布局,成就大业。就算到了先帝对着自己怒极反笑连说几个“好”字的时候,他心中虽有慌乱,终究面色未改。
这个当口,胤禛如何不清楚自己为何如此固执不肯成全老八就死。他与自己至死不能心意相通,就算对他再好,他一心向着悖乱逆行的老九。他死了,再不用担心活着的人心生异志、再不要日日芒刺在背无法安枕。
可那又怎样?不过是想想这个人尸身冷透变硬,就觉无比寂寞,心口有柄大锤在来来回回的地滚碾。
他要老八活着。
给他添堵也罢,在背后阴谋算计也罢,身边总要有个人牵挂才不枉此生。
胤禛执了另一侧的衣角袍袂为胤禩擦拭腮边污迹,语气陡然转柔变缓,像早年哄着弘晖吃药那边整整他鬓边散发、理理散乱的襟口,轻声哄到:“别和朕犟,你把药喝了不吐,朕就让把孩子交给弘旺去养,连身份都安排妥当,绝不让你为难。”
皇帝没有等来老八一贯的明颂暗损,也没能等来哪怕一个谢恩的动作。
薄暮染尘的眼珠子,纵有火光煨着,也渐渐转淡。
胤禩已经说不出话了。
胤禛用力勒紧他,将身上热度透体匀些过去:“怕冷也别哆嗦,朕畏惧暑热一身是汗都不让他们放冰,这样的恩典也就你有。”
胤禩方才还急促的喘息渐渐缓了、浅了,似乎一口气只能道鼻子里再进不了肺,连带着面色也乌青发灰。
怀里的人不再痉挛般的搐动,皇帝心头空落落宛如大洞。他面上露出欣喜的慈色:“这才对,不闹朕不烦朕,睡到天亮也由着你。等你醒了,朕送你去找老九。”
怀里的人没了动静,一直扣住他手腕的手指头松了劲儿,整只垂落于地,指甲青黑。
皇帝自顾自用溢满柔意的话,继续说道:“算了,你这破败身子,还不到直隶就得买棺材运回京城。你还是安心呆在朕身边,朕把老九找来送给你作伴。你听话吃药用膳,朕许你们一旬见一次。”
守在殿门外的苏培盛听完整幕闹剧,很想适时提点一声“万岁,八爷已经走了”但又害怕失了奴才本分,只能将奴才们赶得更远。虽说这些人明日都是死人,但不该听的总不能听。
内殿里,皇帝觉得总是跟直接拧着干的人太过听话,让不哆嗦就真连动都不动一下,又有些不满:“别睡,朕整夜守着你困得睁不开眼还没睡呢,你不许先睡。老九去广东了,死性不改还想着银子。听说那里一年到头也穿不了几回棉袍熊皮。刘声芳说你该多走走晒晒太阳,等你好了,朕送你去那里养养。”
皇帝絮絮叨叨,前后不搭,随口胡乱许下自相矛盾的诺言,连刘声芳殿外求见也耳充不闻。
最后刘太医硬着头皮膝行进殿,在皇帝虎视眈眈的眼皮子低下抢出八爷的手腕号了,伏地叩头道:“皇上、皇上,八爷他已经……已经去了。”
方才还在温声软语许愿的皇帝登时换上暴怒烦躁的脸孔:“混账东西!胡说些什么?药呢?煎好了都给朕端上来。”
刘声芳与苏培盛对视一眼,都不敢说什么,只得将端过来的两只碗都往前面放下,头低低的埋在地上:“皇上,还是让微臣来侍候八爷吧。”
皇帝却因为这句话发了大脾气:“就是你们这群没用的奴才!他不吃不喝也由着他,乱吃东西也不知道拦着,让弄一碗药来也拖拖拉拉不知所谓。他不喝药你们就毫无办法只能看着劝着?都给朕滚出去——”
皇帝也不去处置刘声芳,端起一只碗来尝了一小口,又细心吹凉,凑到胤禩嘴边:“张嘴,喝药。”
棕色药汁顺着晃白的脖子往下流。
在刘声芳与苏培盛惊恐的注视中,他们看见皇帝仰头含下一大口药汤,低头将嘴唇覆在那个据说皇帝毕生最恨宿敌的唇上。
皇帝旁若无人地喂完一整碗,不理会胤禩嘴角溢出的水渍,又如法炮制了第二碗,终于搁下长舒一口气,替怀里的人擦去嘴角残液:“药都喝了,朕是天子,就算你一脚踏进了阎罗殿,朕也能抢回来。”
瑶台一炬
辰时到了,苏培盛不得不打断皇帝独自参禅般的絮絮叨念,请示道:“万岁,早膳的时辰到了。这里小厨房里没有备下万岁惯用的东西,皇上昨儿还命张中堂今日巳时澹泊宁静居议政,不如趁着这个时候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