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的人居然有兴致为他解惑:“臣在想,当年先帝御前侍候汤药的太医首领苏拉,是何时消失无踪的。”
皇帝面色瞬间冷硬。
胤禩难得展现畅快笑意,吐出口的却是毫不相干的话:“皇上是不是打算连同刘太医一道,将这岛上的人都灭了口?”
胤禛正要斥他胡言乱语,余光瞥见屏风后面有人手里捧着药碗抖着身子下跪,一腔激怒瞬间只做嗤笑一声:“什么时候都不忘播弄是非,何时才肯歇歇?”
胤禩目光难得松了一松:“是该歇一歇了。”
心里不祥之感愈浓,只是话已经让人听见了,皇帝不得不继续道:“跟着朕做事的人,朕不会亏待。人谁无过,错而能改才是正途,楚宗大过朕尚能宽免一二,何况一心侍奉左右的衷心臣子。”
胤禩哪里听不出皇帝话里的另一层深意。先前几番试探,早已老四心头存了非同寻常的念头,眼下说出这番似进实退的话,并不稀奇,他却并不领情。
一时无人说话,皇帝挥手示意刘声芳将要放下滚出去,此刻对着药碗犯了难——老八不肯自己用,难道又要让朕亲手服侍?
“皇上打算将……如何处置?”胤禩忽然开口,却有些语焉不详,说到最后几乎辨不出字句。
幸而胤禛听懂了,心里一松。
“朕以为你不会开口。”皇帝语气中略有嘲讽,以此掩饰面上古怪笑意。
胤禩说不出是恨、是怜、是释然、还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舍。
他以为对腹中孽种由始至终只有一腔不可逆转、纵使往生轮回也不会磨灭的恨意,才会在最开始以此为质为利器,用他来做打击老四不切实际愿望的最后手段。
他以为到了最后一刻也不会反悔,就算带着他一起赴了黄泉也不过是求仁得仁的解脱。
只是没想到,在昨晚刘声芳不声不响进屋,交代顺嬷嬷用与前半夜截然不同的催产手法时,他心头才升起难以言表的抵触。
一直到他听见小猫哀叫般娇嫩的呼号,心头那抹不明意味的不舍才渐渐明晰。原来他还没有自以为是的那边狠心绝情。
一个因为仇恨蔑视侮辱而生的孩子,就算因他注定不得善终,临到头也会让他牵挂一场。
多可笑,他在一瞬间居然有些明白额娘临去前的心境。皇考当年也定然不稀罕一个罪仆生下的皇子,额娘岂能没有怨怼,但她为自己忍了一世,至死无悔。
额娘,儿子终究还是做不到狠心绝情,这一点定然随了您。
胤禛最没耐心,政务繁忙,比拼发呆熬不过胤禩。好不容易得他开口问了一件事,且正是自己今日前来的目的所在,自然解惑:“在顺嬷嬷那儿,死不了,只是要养着。”
胤禩目中光滑闪了闪,半阖了眼皮掩去心绪,将到口的话咽下。
他太了解胤禛,此刻显露过多在意,只能图招祸端。于己如此,于那个先天恐有不足之处的孩子亦是如此。
至少老四方才的话已经透露些许松动的意思,于他来说,够了。
……
许久之后,胤禛才接着说:“朕本打算放在寻常贵人名下,日后……如今却是不能了。你有何打算?”
胤禩释然一笑,不再剑拔弩张:“但凭万岁做主。”
胤禛因为他脸上骤然流露出的温柔顺从一怔,几乎忘了前一日二人之间恨之欲其死的敌对。
皇帝心里苦味几乎涌上喉咙,不止为了失之交臂的皇子,更为老八不适时宜展露出的没心没肺。
他不敢再留下来。
虽不承认,一日之中一而再再而三的征兆都已在他心头敲响警钟。
老八怕是不成了,这句话萦绕心间不能深想。
他甚至不敢像往常那样用身家来威胁刘声芳。方才老八貌似挑衅的一席话逼他在衷心属下面前做出承诺,不杀不负不迁怒,容他颐养天年。
“你且歇着,朕过两日再来。”皇帝起身落荒而逃,行至殿门口时委实不放心,又背对老八扔下一句:“若你敢死,朕就把你生的儿子过继给老十三养!”
……
苏大总管还未将从澹宁居运来的茶具摆放出来,就接到皇帝回澹宁居的口谕。
这一切并未彻底结束。
皇帝在澹宁居暴躁两日,不得其解。他虽用老九南下路径诈了老八,但假以时日老八就能想明白一切不过是他虚张声势的手段。事实上告密的人并非楚宗身边卒子,而是他安插在保定衙门李绂身边的人。
至于乌兰巴托也是推测,是事后他清理老八身边不寻常的异动时,发觉每日送进宫里的小物里红金小马不似京城铺子里能随便买到的货色。老九先北进而南下的行踪更是以己度人的猜测:乌兰巴托地域虽广,但要藏一个生面孔的胖子却难上加难,往北走是俄罗斯黄肤黑发马尾辫更是鹤立鸡群,唯有南下滴水入海才能行踪全无——何况老八一党的势力大多散在长江以南,以此类推并非难事。
不能捉住老九用来拿捏老八堪称遗憾,皇帝反复琢磨,才觉左右都是死局。
世人只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却不知皇帝杀人易,如何绊住一个自断生机的弟弟,才是束手无策。
……
皇帝尚有自知之明,知道老八只怕痛恨十三不下于己。他知道老九已被桃代李僵,但十三并不知情。保定监室里的人死得如此之快,除了楚宗暗中放任之外,少不了老十三的‘揣摩上意’,这当然早已不是第一次了。
原本以为那一句“敢死就把你儿子交给十三去养”至少能一时绊住老八一心求死的脚步,谁知第二日便有刘声芳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