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低头伏地:“奴才何升,昔日九王府中三管事。”
楚宗足尖敲击地面,在砂土地上敲出连续九个闷声,才又轻轻开口:“你可想清楚了,你叫什么名字?”
何升抬头,满脸横肉中挤出一对精光乍现的小眼睛,仰着脖子张狂一笑:“爷的名字,也是你这奴才配问的?有本事让雍正亲自来问!杀父屠兄之仇,正愁没处清算。”
是夜楚宗的亲随中爆发了一场小规模的内斗,死了三人,再递去京城的奏报中自然是允禟一干人意欲抗旨遭到镇压,一人为皇上尽忠负伤身死,另外二人是得了恶疾暴死,因疑春瘟,不敢停置,已先化了。死的人有皇帝的眼线也有楚宗自己的亲随,坐镇圆明园的皇帝在从幸存眼线的密折中得到几乎一致的口径时,除了大骂乱臣贼子举动恶乱之外,并未再做过多深究。
他下旨命允禟亲自为其子孙改名本就存了羞辱谩骂的心思,就等着他出言不逊生出更多把柄拿来要挟老八,抗旨拘捕这个罪名的确够大了,唯一可惜的是楚宗在奏报中语焉不详,只说老九自拟之名‘存心姦巧,殊屬不法’,不能拿来博君一笑。
皇帝思讨着老九不比老八好拿捏,再让老九改名只恐‘又多奸诈’,白白将时间浪费在路上,不如借此敲打下几个犹自观望的兄弟,使其不敢心存侥幸。
隔日小心度日的诚亲王与老实本分恒亲王分别接到旨意,命其一并为老九择选名讳。
当日下午新改的名讳呈在御前,皇帝阅之觉得尚可,老三老五倒是乖精的,没有拈酸挑刺做文章。塞斯黑,塞斯黑,可不就是个痴肥臃肿的腰子筐,挺形象的。
唯一令他不快的还是老八。
原本拿着‘塞斯黑’的新名字去敲打嘲笑老八,企图彰显朕对尔之宽仁,谁知这厮一言不发当场跪倒,自称党魁祸首,与塞斯黑比之更无可恕,恳请同罪论处,自请改名。
皇帝气得连说七八个‘好’字,命人当下取来纸笔,扔在老八面前令其当场手书。
胤禩久不书写,握笔姿势难免生疏,斟酌一番抬眼觑了皇帝一眼,书下‘阿其那’三个字。写完之后对着那字还点点头,似颇为满意。
皇帝怒上加怒、急气攻心,咬牙将‘不知好歹’四字咽回喉咙,狰狞笑道:“你既有自知之明,便一并替你儿子也改个名字罢。”
这一次跪着的人倒是斟酌了许久,仿若当真是替初生雏子取名,最后亲笔写下‘菩萨保’三字。写完了胤禩抬起头婉然一笑,赤裸裸的嘲讽尽在其中:同襟兄弟沦为塞斯黑阿其那,皇上你可敢发明旨?
敢,凭什么不敢?
与老八斗气皇帝从来不会认输,没道理你敢改名朕不敢用!
讫情尽意
再说西宁,楚宗借了由头清理了恐泄露口风的异己,余下之人都是收过允禟大好处之亲随,又拿出允禟给的一万银两与众人分了,相约不负。
只是迁徙囚犯也许地方官衙护送,允禟在西大通呆了四年,面孔早混熟了,唯恐泄露天大机密,命人特意赶制囚车,四面钉上许多铁板木条,将人身负三条铁链关了里面,活像个铁桶,不扒拉着缝隙根本看不清楚里面关的是人是狗。
就在楚宗漏夜挑灯苦思,酝酿着一钞春瘟时疫’时,来自京城的皇帝旨意再次到了。
谕上,罪人不必逮还京师,留住保定,严加看管。
楚宗镇定跪接圣旨,转头就去跪拜列祖列宗满天神佛。他得活了!
……
五月初,皇帝又去了一次蓬莱洲,自他下旨命老八改名之后,还是第一次。
身为九五至尊,胤禛不会以为这是怕了老八或是内心有亏,他至多认为朕是体恤八弟——刘声芳也说过,祖宗规矩摆着,有孕嫔妃不可侍寝。
这一次会面却让皇帝生出无端恐惧。
在他假想中,老八即便做不出拽着他衣角满眼委屈的行状,也该横眉直眼,面露霜色,质问他为何赶尽杀绝,圈禁除姓之后还真要更改贱名?对此皇帝心头早已做好应对之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更名改姓只做个附逆党徒看,日后收归宗籍起复爵位,但凭朕一句话的事。
可是老八再一次让他满腔斗志都撞了南墙。
胤禩午睡起后并不似上回那边窝在偏殿里避着人。皇帝寻得他时,他正在东岛上的瀛海仙山小亭里坐着,旁边一个小太监正捧着一卷书读者。
这个场景着实让皇帝有些惊喜。五月天已经有些热度了,老八仍裹着披风,但是身形已是遮也遮不住的,只是他浑不在意一般斜靠在软椅上,眯着眼睛下巴一点一点,很是惬意。
走得近了,原来那小太监在读弟子规。这样的闲适场面以往在后宫有孕的嫔妃身上并不稀罕,搁在老八身上却有着无法名状的古怪,皇帝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这时那诵读的小太监已经瞧见了皇帝的仪仗,停下诵读跪地迎驾,将满亭的慵懒适宜生生打断。皇帝无法深入探究宿敌心态,掩下胸中惋惜之情,挥手让闲杂人等退出百步侍候着,自己抬脚步入山亭,拿了方才读的书随手翻看:“你倒是有此闲心。”
胤禩垂眼摸摸胸口以下隆起的地方,一笑:“万岁想看罪臣寻死觅活,可是失望了?”
胤禛以为,老八虽然奸猾,但以往他还算能将他心思猜透大半,打蛇七寸十有八九亦能一击命中,但这一次,却是看不懂了。按着常理来说,老八即便不会恨屋及乌憎恨腹中那块肉,也定然不愿在人前显露半分、只做掩耳盗铃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