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终于察觉事态严重,他翻身下地,只着中衣抓住妻子肩膀:“把圣旨给我看!”
这个府里毕竟还是胤禩最大。他发了话,不过一刻,下人便将明黄昭昭的圣旨便摊开在前。
胤禩愣愣看着圣旨里的每一个字,忽然将那团黄色布帛捏紧一团,目露锐利薄光:“备轿,递牌子,抬去东华门。”
八福晋冷静看他踉跄起身更衣,手指不停哆嗦,忽然甜蜜笑道:“你去求他,我就死在你跟前。”
胤禩怔住,回头,蹒跚至妻子跟前:“他不知道你腹中有我血脉,我不求别的,只求与你过完剩下一辈子。几年的时间他总该给。”
他哭了。
除却在床第间被老四逼出的眼泪,这是成年后的第一次。
八福晋用手中绢帕替他攒干眼角湿意,笑得体贴温婉:“你怎么求?除名宗室,连递牌子的资格也没有,除非传召如何能见他?你打算拖着这副样子跪在东华门外,等着他心软见你?”东华门外百官行道,若是长跪不起,以老四好面子的作风,难保不会做出难以预测的事情。
胤禩被妻子猜中想法,这时也冷静下来。
“我的男人,纵使身不由己,也从不低头服输。你去了,我绝不原谅你。”
许久之后,胤禩凝望妻子:“我不会写休书。”
八福晋上前一步,将头埋在他肩窝:“有你这句话,此生无悔。”
胤禩泪水决堤而出,仿佛孩子。
夫妻二人合抱不分。八福晋腹中四个月的孩子似有感应,惴惴不安地颤动。
八福晋倒比丈夫更冷静,他推开丈夫,看他泪水横流的脸,像昔日哄弘旺般哄丈夫:“世上只见新人笑,多少夫妻共白头?安亲王虽被夺爵,好歹还是黄带子,我归家后育下子嗣,好过被你拖累。”
本是知天命年纪的男人无言以对,拖累了身边所有人,倒头来还须妻子求全安慰。
“我让人去宗人府上报,免得他们下黑手。”胤禩几乎可以料想皇帝这神来一笔,怕是知晓了什么。唯今之计,只能闹大。
“爷病糊涂了,你已非宗室,我亦是罪臣休离之妻。宗人府畏惧皇帝,躲还来不及,何苦惹事?”
胤禩沉默半响,怔怔看着妻子:“我舍不得你。”
八福晋回身往门外走去:“厨房还温着汤,我去拿来。”
胤禩没有应,八福晋亦没有回头。
他们都知道,此番是最后一面,再见怕是要在黄泉路上。
出了屋门,八福晋脸上泪水决堤而出。她站在前院好一会儿,等寒冷日光风干了眼泪,才大踏步一径往府门而出,仿佛是去赴宴,而非永诀。
一直到出了巷口,婢女从安才轻声询问,可要遣人收拾细软。
八福晋额头以有冷汗不断渗出,她不愿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失了仪态,仰头高傲笑道:“不必,都留下。他日日看着,才能永世不忘。”
从安屈身退后吩咐下人备马车过来给福晋用。八福晋用手绢遮住正午刺目的白光,遮住望向紫禁城方向的滔天恨意。
雍正,你这样逼凌亲弟,合该孤家寡人一世一生。你撰文写书最在乎名声,私下却行猪狗不如之事,早晚该有报应。
“福晋,车来了。”从安小声提醒愣神的主子。
八福晋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衰败的高高院墙,踏着矮凳钻进厚厚布帘之中,终于可以放任泪水崩溃而下。
腹中撕扯般钝痛,不祥的预感渐渐升腾而上。
双手紧紧捂住腹下,汗水滚落腮边,糊了颊上薄薄染开的胭脂膏。
毓秀比胤禩小不过四岁,少年夫妻。年届不惑先天亏损,初次有嗣,当日民间大夫过脉时已言明胎息微弱不容乐观,此胎即便强行保住,生产时也怕会吃大苦头。
此处府中连遭变故,心神大乱之下,难免五脏受损,恐怕……
从安自幼贴身侍候,当下喝令马夫慢行不可颠簸,又问主子可要直去回春堂。
“不必。”八福晋闭眼忍痛,轻声道:“到了庄子上,你再偷偷去请大夫,万不可让爷知道。”
昔日关盼盼为夫守节十年最后还是个死,她素来瞧不上汉人那一套,但毕生心血早已交付一人,今日永诀再无可恋。
一个未曾出世已然被宣布恐将难保的血脉,终究比不上相濡以沫三十年的夫妻情深。
她不是戏文《投军别窑》里,苦守寒窑为夫抚养子嗣无怨无悔的王宝钏,正相反,她看不上这样的女人。她是郭络罗毓秀,从不委屈自己的女人。
皇帝抢她丈夫,做出逼弟休妻的丑事,她必然还以颜色。
若这个孩子与她亲缘未至,她定要送给紫禁城那位一份大礼,望他能够笑纳才好。
爷,今生别过,来生必然要你还我深情。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
正月二十八日,八福晋接旨之后‘毫无畏惧,忿然而去’的言行举止,分毫不落的传回紫禁城里翘首以盼的皇帝耳朵里,他却没有丝毫更胜一筹的欢喜。
终于将老八逼得只剩孤家寡人,皇帝心中不安却在日渐扩大,那条明晰的裂缝如今早已破败成洞,像是一堵被风雨侵蚀即将垮塌的城墙,再也无力修补。
爱新觉罗马背上得来江山,皇子自有骑马狩猎,记得再温和的野兽,濒临绝境时也会奋力反扑。
他与老八,身份与朝堂早已决定无法尽释前嫌,打压圈禁并不出乎意料。唯一拖出掌控的是老八福晋。
她本该随着老八圈禁籍籍无名度过余生。对于先帝亲口批下‘妒妇悍妻’之名的女人,苦守高墙了却残生已是念着她祖上功勋,法外施恩。可是知她居然老蚌生珠,一大把年纪了还不知羞,拉着老八干那事儿——难怪刘声芳老说老八肾精亏虚,阴阳两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