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四月末,阿青已无心情再教狐妖吹笛,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令花开院秀元生命垂危。其实也并不算突如其来,二十年前与羽衣狐的一战,令他元气大伤,阴阳师虽具备平常人所没有的灵力,却到底还是凡胎肉身,灵力愈强者对其身体的负担便愈大。两年前,花开院秀元身体内的旧患便开始显露端倪,然他到底灵力强大,强行压制下倒与往常并无差别,但这一切,并瞒不过阿青。而如今,连压制都不能了。
花开院邸弥漫着沉重的低压,一向总喜欢与秀元作对的他的兄长花开院是光脸更是阴沉得能滴下水。花开院秀元的模样曾经几十年如一日的年轻俊秀,如今眼角嘴角仿佛在一夕之间添了些许的细纹,原本乌黑的长发也变得灰白,却令他更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成熟魅力,一种高山仰止般的豁达与旷远,瓷器一样的细腻与薄脆。
阿青步入花开院秀元的院子,院中并无其他服侍的侍人,花开院秀元披着一件青绿色的直衣坐在廊下,手中捧着热茶,看着院中已凋落的藤花,略略伤感地吟诵道:“无数人间事,飘然似白云,春花飞散落,人死亦纷纷……今年的花事已经过去了呢。”
阿青的喉头一窒,压下突如其来的酸楚,平静地说:“今年的虽过去了,还有明年的呢。”
花开院秀元无声地笑了笑,没有去辩驳,“花开院家,以后就交给你了。”
阿青没有说话,走到花开院秀元旁边坐下,与他一同望着庭院。
“没有经过你的同意,擅自做了这样的决定,我感到很抱歉,希望你能谅解——不过,”他停了停,继续说,“你这样聪明,一定早就知道,本家收养你的目的——二十年前,我跟滑头鬼奴良滑瓢联手虽然击败了羽衣狐,却也遭到了她的诅咒。也许你以后,会承受这一份延续自我身上的悲剧。”
阿青的脸上很少动容,静静地说:“痛苦有时,欢愉有时,生命有时,死亡有时——我所能做的,就是在这个世间一步一个脚印地跋涉,至于结果怎么样,就不是我所能关心的了。”
花开院秀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阿青,不要把生命看做是责任与苦修,好好去爱人啊,即便是短暂的,失败的,悲伤的,至少心是火热的啊。我有时候会想,阿青你会有在意的人吗?”
阿青沉默了很久,说:“有的。”他的双目空茫地望着前方,轻声道,“我在意惟光。”
花开院秀元的嘴唇颤了颤,花开院惟光,那是他还不曾成为花开院家主时的名字,那么多年了啊,都快已经忘记了。有那么一瞬间,泪影浮上秀元的眼睛,但最终却也只是笑了笑,“听你这样说,我还真是感动啊。”
“我想看看你。”阿青的声音在静寂的黑夜中像落花一样,在花开院秀元的心上敲着。
花开院秀元没有说话,阿青的手慢慢伸过来,碰触到他的额头。秀元转过脸来正对着阿青,借着幽微的月光看着这个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任他微微粗糙的指腹摸过他的额头、眉毛、眼睛,又摸过鼻梁、脸颊、嘴唇,专注而温柔,所有的忧伤,所有的不舍,所有的矛盾。
然后,他将手收回,放在自己的膝上。
夜已经很深了,静悄悄的。阿青坐在廊下,背靠着木柱,曲着一条腿,身上穿着柔软的白衬衣,外面随意地披着一件直衣,带子也不系,长发披散在肩上,洒落在地板上,显得散漫而不拘,与往常严谨的样子大不相同。他并没有喝酒,只是整个人的样子看起来却像醉了一样,有种明晃晃的,像酒精一样的哀伤。
“你很难过吗?”院中忽然起了一道声音。
阿青循着声音转过头,“巴卫?”
狐妖站在昏昧不明的院中,乌云悄悄地移开了,月光照亮了他白皙而精致的脸,脸上的忧伤,一漾一漾的。
阿青看不见他的神色,只是有些疲倦地问:“你在那里做什么?”
“我会守护你的,一直一直都守护着你。”
综妖怪文(八)
花开院惟光于四月末的一个清晨过世。
日光迟迟,狐妖盘腿坐在樱花树下,手中拿着横笛,无论怎么吹,除了吹气声,横笛就是固执地不肯发出其他声音。狐妖郁闷地鼓起脸,干脆靠在树上,想起那天阿青说的话——
“言语是有束缚之力的,尤其是对妖怪和那些有灵力的人而言,所以有些话,是不可以随便说的。”他的语气很温和,像个长辈。
“才没有随便说。”狐妖抬头望着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喃喃自语地说。眼角看到被太阳晒得没精打采的河童,狐妖站起来,拿了木勺舀了一勺清水浇在河童头上。河童眯起眼睛发出舒服的喟叹,“多谢巴卫大人。”
面对河童近乎谄媚的道谢,狐妖像往常一样不屑地呿了一声,并不理会。
河童靠在水池边,支着比例严重不协调的脑袋,慨叹地说:“阿青大人最近很辛苦呢,不,应该改口叫秀元大人了,虽然还没有举行继任仪式,但实际上他已经是花开院第十四代家主了呢,所以要强忍悲伤做出坚强的样子,连哭都不能哭。”
狐妖斜了他一眼,说:“他才不会哭呢。”
“不哭不代表不难过啊,毕竟原来的秀元大人可以算是亲手将阿青大人抚养长大,是像父亲一样的存在啊,这一点,因为巴卫大人你是野狐,所以可能无法体会,那种亲人离开自己的悲伤。”
狐妖没有说话,也不知道是没有听还是懒得理,忽而站起来,吓了河童一跳,狐妖却一跃上了樱花树,站在横枝上,一手扶着树干,极目远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