飨宴结束后,众人纷纷告辞,互相谈论着宴席之上的风雅之事。雪下得更大了,屋顶上、树枝上、蔓草上都积了薄薄的一层。阿青让牛车缓缓地跟在后面,自己缓步行于雪中,让冷风夹杂着冰凉的雪花扑向自己的脸面,享受这独特的沁凉。
头顶的雪花忽被全部挡去,身边多了一个熟悉的气息。阴阳师的嘴角浮现浅浅的笑意,“巴卫,你怎么过来了?”
狐妖做人类打扮,穿着面白里红的直衣,银色长发只于尾端用红色结绳束起,撑着一把红色的伞,回道,“只是刚巧路过而已。”
阿青并没有揭穿他的谎言,依旧缓步走在路上,渐渐步入市井之中,这大街并不像达官贵人所居住的街道那样清静整洁,路边的板屋非常浅,可以瞧见屋里的人在做什么舂米的声音啊,捣衣的声音啊,男主人大声嚷嚷的声音啊,嘈杂一片。七八岁的男童追逐着跑在街上,身上的衣服脏且短,露出细骨伶仃的手脚,看起来可怜极了,他们自己却并不觉得可怜,依旧高高兴兴地玩着雪。又有庸碌的男子谈话,“天气这样冷,今年生意又不成样子了”之类的话。
阿青走在前面,狐妖落后半步,忽伸出手捏住阴阳师衣袖的一角。阴阳师马上就察觉了,微微侧头表示疑问。狐妖面无表情地木着脸,冷冰冰地说,“不要摔倒了。”耳尖却悄悄红了。
雪下了一夜,第二日推开窗户,到处都是白皑皑一片,不一会儿便有应景的诗笺送来,阿青写下答诗,令来人送去。阿鞠欢呼地跑出屋子,在雪地里开心地跑来跑去,又有两个小妖怪嘿咻嘿咻地抬着一桌酒席送到阿青面前,奴良鲤伴依旧一身单薄的条纹和服,懒洋洋地背着妖刀弥弥切丸,出现在阿青面前,说什么“这样的天气,实在该喝一杯”。
他的话刚说完,脑袋就被一个雪团砸中了,身后传来狐妖阴测测的声音,“半妖,你又来这里干什么?”他的话音未落,就听见跟随奴良鲤伴而来的两个小妖怪齐声惊呼,“二代目!”然后同仇敌忾地对狐妖发起了雪球攻势,身为大妖怪的狐妖自然不将此放在眼里,一手一个将两只小妖怪埋进了雪里,只露出两个丑丑的脑袋。
还来不及得意,狐妖的背上便结结实实地被雪球砸中了,奴良鲤伴一边捏着雪球,一边挑眉,“作为统领百鬼夜行的男人,我可不会让你随便对我的伙伴出手。”
最后几乎演变成雪球大战,明明是两个实力强悍的大妖怪,却像小孩似的互相往对方身上掷着低级的雪球,并且无所不用其极,又有诸多的小妖怪加入,吵吵嚷嚷成一团,最开心莫过于阿鞠,在两边跑来跑去,东扔一团,西扔一个。最后消停下来的时候,除阿青外,每个都像是刚从雪堆里刨出来的,还不服气地互相瞪着眼。
阿鞠玩累了,跑到阿青身边,忽然惊喜地叫了一声,“狐狸先生!”
瘫坐在雪地上的狐妖不耐烦地太太眼睛,恶声恶气地问:“干什么?”
阿鞠叫的却不是他,而是阿青用雪堆的一只狐狸。衣衫狼狈的奴良鲤伴轻笑一声,爬起来道,“我也来堆一个好了,就堆一座雪山吧。”
“我们也来帮忙,二代目!”奴良鲤伴带来的小妖怪们异口同声地说,兴致高昂地捋袖子挥胳膊的,干劲十足。
狐妖不屑地呿了一声,忍不住将目光落到那只雪狐狸上。
雪山很快堆成了,众妖怪们又欢呼又跳舞的,纷纷竭尽所能地赞美雪山。众人在廊下坐成一排,太阳出来了,积雪反射着耀眼的光,金灿灿的。奴良鲤伴不无得意地说:“就好像把巍峨壮丽的富士山搬到庭院中了呢。”
“是啊,真是美丽呢,大概能维持到十五吧。”
“到不了那个时候吧,大概到初七便会化了。”
“那么来打赌吧。”
小妖怪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狐妖却不参与,他坐在阿青身边,眼睛却盯着那只小小的雪狐狸,伸出手指想要碰触它的耳朵,但尖尖的指甲快要触到时却又怕伤到它似的,快速地收了回来,小心地偷眼去看阴阳师——阴阳师坐在廊下,身上披着一件深紫色的外衫,手上捧着热茶,白皙如雪的脸由内而外散发着柔和的荧光。
狐妖低下头,小心地捏住了阴阳师衣袖的一角,偷偷地翘起嘴角。
综妖怪文(七)
不管狐妖如何小心照看,既不让落叶啊布屑啊什么的沾染雪狐狸,又时时盯着顽皮的侍童或粗心的侍女弄坏了,甚至连晚上睡觉时也想着院中的雪狐狸,若是听到雨声,就担心得睡也睡不好,一定要起来看看,采了宽大的紫阳花叶盖在雪狐狸之上,即便是这样,到第四天,雪狐狸的耳朵已经短了四分之一,尖尖的狐耳变成的圆圆的。到第六天,雪狐狸已经矮了很多,尾巴也只剩短短一截了。到第十天,则已经完全看不出狐狸的模样了,就算心里难过,却也无能为力。又一场冬雨过后,积雪全部都融化了,侍女们在一边打扫庭院一边抱怨着,“落雪的时候倒是挺美丽的,但雪化之后实在太讨厌啦,地上都脏兮兮湿漉漉的。”狐妖却只管闷闷不乐。
春去秋来,一晃六载。六年,对妖怪来说,实在是太短了,短得就像不过在树上打了一个瞌睡,却足够令曾经的少年阴阳师长成一个真正风华无双的男子。这种变化,长久未见忽而照面的人感受尤为强烈,日日相见的人,对对方容颜的变化反而不易察觉。
狐妖盘腿坐在屋顶,看着阴阳师穿过檐廊,步入庭院。时值三月下旬,樱花花事已阑珊,藤花却正自盛开,春云叆叇,风中飘来幽幽的花香和隐隐约约的吹奏筚篥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