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na(三)
早上醒来,一瞬间以为是在哪个酒店,视线里却是仓库式的巨大窗户,阳光大片地从外面照射进来,冈崎真一呻吟一声,用手臂遮着眼睛,另一只手习惯性的去摸电视遥控器,摸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有摸到,才记起这里是哪里,忍不住抱怨,“为什么连电视机都不买一台啊?”
当然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冈崎真一在沙发上翻了个身,懒懒地环顾了一圈,才看到房子的主人正伏在案桌上描画着什么,身上披着一件日式的外衣,晨光中,黑色柔贴的短发下侧脸优美流畅,宛如朝雾中的象牙,散发着莹润的光——冈崎真一的目光忍不住转向房间里的那架爵士鼓上——虽然也玩爵士鼓,但感觉却是跟他们完全不一样的人——不会是哪个名门望族的公子吧,因为家道中落什么的,所以不得不出来自己谋生?
冈崎真一将胡思乱想抛到脑后,起身套上自己的衣服,走到阿青背后,探头望去。“这是什么?”
阿青抬起头来,“是东海道分间绘图。”
少年一脸茫然,“所以说,这是什么东西啊?”
阿青只好解释,“这种绘图就好像将地图和鸟瞰图合而为一,只要记住平面上所写的里程数和距离,就能从自己所在的位置看到两旁所列的山、神社、寺庙等,有些甚至还会绘有它们的侧面简图,是以前的人为了旅行或者赶路方便而发明出来的东西,虽然只是工具,但前人制作这些东西的时候,非常用心,把它当成一件神圣的事,遗留下来的一些分间绘图非常具有鲜艳素雅的风味,是很有艺术价值的。”
结果,只得到少年两只蚊香眼的回答,“完全没有听懂啊。”
阿青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饿的话,厨房里还有味增汤和饭团。”
少年果然立刻生龙活虎起来,“真的吗?太好了!”
味增汤还是热的,意外的非常美味。身体靠在厨房流理台上,嘴里咬着饭团,看着远处的那个男人,心里想着,这个叫藤本青的男人,果然很奇怪吧,正常人会对那些发着霉味的破纸片感兴趣吗,而且一个男人居然还会做饭,虽然只是简单的味增汤和饭团,但——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的风拂在脸上,很舒服,很温暖。
绘了一上午的图,阿青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站起来泡了壶茶,捧着茶杯走到门口透气,从远处东京湾传来驳船的汽笛声,一线海水碧蓝。目光落到近处,因为仓库废弃的原因,前面这块空地也成了旧物回收场,老街的住户经常把坏掉的大件家电丢到这里来,这里也因此成了孩子的乐园。
房子前面摆着六七盆牵牛花,碧绿的叶子在阳光下舒展着身姿,柔嫩的藤蔓缠绕着插在花盆里的细芦柴努力向上攀援着,蓝色的花朵现在已经谢了。牵牛花是从前面的荒地角落里移植过来的,花盆也是在被人丢弃的废品中找的,虽然简陋,倒也颇有野趣。
“诶,这是什么花?”身边传来拖着长长声音的疑问,是冈崎真一,蹲在地上,好奇地看着花盆中的牵牛花。
“牵牛花。因为清晨开花,等到中午太阳光强烈的时候就谢了,所以也叫做朝颜。”
“啊,真是柔弱的生命啊。”少年感叹一声,站起来点了一支烟,靠在墙上。
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打破静默的是冈崎真一的手机铃声,立刻一改颓然早熟的模样,变得可爱又开朗——
“啊,是优纪小姐啊……有空有空,当然啦……嗯,没关系,马上过来……现在所在地方离优纪小姐那里有点远呢,我可以打出租吗……太好了,非常感谢!”
少年挂了电话,跟阿青说了一句“有工作”就走了。
阿青又站了一会儿,回屋继续做未完的工作,中午简单吃了一点,下午去了市立图书馆,回来的路上,经过一家琴行,明亮的落地玻璃窗里面,一架三角钢琴静静立在角落,棕色枫木琴身,带点儿怀旧的味道,阿青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在外看了一会儿终于推门进去。店主是个中年男人,蓄着艺术家的络腮胡,非常热情周到。阿青掀开琴盖,试弹了一小段,钢琴的音质非常好,他便有些心动,目光落在至于钢琴上的标价牌时,不由愣住了——后知后觉地发现,现在的他,根本就买不起这么好的钢琴。
“抱歉,这架钢琴对我来说实在太贵了。”阿青从钢琴凳上站起来,对店主坦诚道。
店主一愣,大概没料到这个举止优雅的男子会说得如此直白,但马上宽容地摆摆手说:“没关系,你的钢琴弹得非常棒呢,一定下过很多苦功夫吧?”
阿青没有回答,店主拿过一本画册递给他,“这是我们店里的目录,刚才那架钢琴也在里面,送给你,闲暇时候可以翻一翻。”
“谢谢。”
“平时也可以常过来看看。”
阿青走出琴行,站在车来人往的马路上,点了一根烟,对着夜空吐出白色的烟圈,想起刚才的情景,不由地失笑——果然习惯这种东西是非常吓人的,自己总以为将每一次的人生分得清清楚楚,实际上,人又不是机器,只要按下重启键就可以清空重来,那些过往的人和事其实都像朝雾一样绵延在他的身体里。
酒吧的暧昧的灯光缠着慵懒低迷的音乐声舔着人的伤口,从琴行出来后,阿青就在这边独自喝酒,夜色、灯光、酒是最好的迷幻剂,他并不是禁欲主义,偶尔也享受这种半真半假,半兽半仙的微醺状态,像云散雪霁花残月缺,身体里的小兽渐渐柔软,悄悄伸出爪子,用身体拱他——有女人上来搭讪,但阿青并不太想说话,女人没趣,又找别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