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枢看了他一眼,亦同坐下,取过茶来。
这茶一看便知绝非凡品,汤色黄绿清澈明亮,香气高雅持久。
“醉月黄芽?”
传说蓬莱山中有醉月峰,峰顶有黄芽,煮而饮之,一品延年益寿,二品长生不老,三品羽化飞仙。
只是这茶五百年露蕊,千年方吐碧,便是寻常仙家也难于品上一杯。而天枢认得此物,自是因为天君曾赏赐于他,而他……
思及巨门星君殿中那壶早已凉了千年的茶水,天枢不由得抬手举杯,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入喉鲜醇,浓厚回甘,然后舌上却多了几分不该有的苦涩。
茶需热饮,凉了……甘而变苦。
“怎么?这茶莫非不合星君口味?”应龙目光如炬,岂有错过天枢眼中一闪而过的神伤,不由更是玩味,到底是何缘故让这个比北溟最深之处的海冰更冷硬的男子有这么一刹那的动容?
然而天枢自制过人,眨眼之间已按下心中那一丝半点的愁绪。
将茶杯放下,淡然道:“不。茶是好茶。”只是没有想到,能有这么一天,与这个叫九天十地众仙头疼莫名的逆龙面对面地坐着,平静地喝上一杯茶。
“这是自然。”应龙亦无意追问,“好歹本座也曾是天帝座下神将。”他看了天枢一眼,“想必星君也知晓,天帝对有功之臣,向来大方。”
天枢心念一动:“莫非龙王因不复上归,而由怨生恨,故而逆天?”
应龙正要斟茶的手一顿,仿佛听到了一个极为可笑的笑话,爆发出阵阵笑声,声彻山林,庭院回荡。
半晌方才止了笑声,然而笑意未减,眼中更隐隐带了几分嘲讽之意。
“朝菌不知晦朔,蝼蛄不知春秋。”应龙取来面前茶杯,闻香,细品,“凡人望春秋而知年,然楚南有一只冥灵寿龟,在它眼中,却是五百年为春,五百年为秋。”
“……”天枢眼神见深。
“九霄天宫,在那些久修而得道的仙人心里,自然是高不可攀的神域。可在本座眼中,却不过是个玉石雕砌的牢笼。与其处处受制,莫如求去。”
茶水从壶嘴倒出,落在杯中,荡出涟漪。
“本座要的,并非臣服天规之下,妥协条框之中的自由。”
六著对博寻一问,天命孰归局中藏
此时一名翔龙甲卫手捧一个金丝龙纹的檀木椟上来,拱手于应龙。
应龙接过此物,满不在乎地置于桌上。
虽有檀木椟封住,但里面溢出阵阵仙灵之气,想必里面放着的正是金鳌宝珠。
天枢倒没有料到他轻易将宝珠示人。
毕竟他与他是敌非友,更何况两千年的锁妖塔囹圄之困,还有不久之前强取逆龙鳞一事,说实话,换了是谁也不会有好脸色。
而且,这位上古龙神也断不是宽宏大量、不记旧仇的良人。
龙族,一向有睚眦必报的脾性。
闻应龙问道:“不知星君可晓得这金鳌宝珠的来历?”
天枢点头:“略有耳闻。”
金鳌乃天地所孕之海中灵兽,其体巨硕无比,然而行动迟缓,百年方前行一尺之遥,故上古时仙人曾以金鳌负载海中仙山,虽海浪翻涌而仙山不动如钟。然后来不知何故,金鳌与螭族纠合逆反,欲取龙族而代之,海域顿掀起一场血腥杀戮,最后以龙族得胜而鳌、螭灭族。
当时金鳌族内有一枚宝珠,此珠法力无边,有走石飞沙、翻江倒海之能。当年一战,金鳌祭出此珠,几乎令倾巢而出的龙族全军覆没,最后东海龙君不惜只身付险,在金鳌一族手中夺了此珠,方令龙族大胜。
此珠本应藏于东海龙宫,却不知为何落到应龙手中。
“此珠在本座殿中,一直无甚用处,既然星君喜欢,本座以珠玉为赠,亦无不可。只是随手而赠,未免有些无趣。”
天枢心下了然,便是不语,等他下文。
“雎翊。”应龙转头吩咐道,“你去取棋盒过来,本座要与星君对上一局。”
“遵命。”
“若星君赢了,宝珠自然双手奉上。若是输了,宝珠仍送星君。”
天枢挑眉。
应龙笑看着雎翊取来棋盒,于桌上摆开,方缓缓续道:“若是本座侥幸得胜,便只是想要问一个问题,而星君需据实以答,不可有丝毫隐瞒。星君以为如何?”
“……”
“莫非星君打算像上回那般,强抢豪夺?本座数千年不曾回天宫,还真不知道原来九霄上的神仙已变得如此横蛮。”
应龙的表情淡而无痕,虽未强迫对方,然而所言所行密不透风,足以让人无法推托。
天枢亦不由心念一动,当初强取逆龙鳞乃是不得已为之,如今说起,多少是有些不着道理。于是略略点头,应了。
棋盘摆开,棋是六博。
所谓六博,乃各以五子为“散”,一字为“枭”,枭可吃散,行棋时,掷箸定行,双方以枭为迫,销杀散子,散又能调兵遣将,取机杀枭,胜负,乃以杀枭为定。
天枢取白子,而应龙取黑子。
六博之艺乃仙家所好,九天之上,不乏好手,其中表表,自然是七元星中的文曲星君天权。
棋局一开,黑子落位无定,骤看散乱无常,然而若看仔细,局中渐见危机四伏,只怕白子一招不称,便要满盘皆输。白子未理会黑子之故布迷阵,开局以破竹之势,化作一把利剑般,无视眼前纷乱变幻的阵法,直捣黄龙。
六博巧妙之处,乃胜负关键除枭散配合,调兵遣将以求击杀地方枭首之外,尚在于掷采之间,难于量定之偶然。应龙轻笑,掷箸定数,移子:“常闻观棋如观人,今日看来,确实如此。星君行棋,凶戾带煞,全不留情,只是这般……却显得无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