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儿话很多,和猫说了明日吃什么,又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本旧书,说今日识了什么字,要把猫也教会似的。
“捡粪的小王八,叫你烧水烧水,人又死哪儿去了!”
那门里突然响起一阵怒斥,接着就是一个男人抄着扫把出来,对着巷子就喊:“人呢!干脆死外头别回来了!”
傅濯枝躲在墙角后,听见那小孩儿急急忙忙地喊“阿爹”,扫把声挥了两下,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逐渐远了。他侧身探出去,看见那小孩一只手捂着屁股,一只手偷摸地擦眼泪,踩针板似的往家里走。
这般不喜欢,生下来做什么呢?傅濯枝感觉到一种难言的愤怒,他下意识地往外走了一步,蹭掉了墙皮,出响声。
小孩儿敏锐地转头看过来,露出一双泪汪汪的眼睛。
“你找谁呀?”他瓮声瓮气地问。
第42章忆中人
傅濯枝没回答,走过去,从钱袋子里取出一片金叶子,说:“拿去买药,买糖。”
小孩儿看了眼金叶子,又看了眼给钱的人,警惕地说:“还想拿假钱蒙我?赶紧走,不然我喊人来打你这个拐子!”
气势汹汹地放了狠话,小孩儿转身就跑了。进了家门,没两瞬又偷摸探出脑袋来,看见“拐子”还站在那儿虎视眈眈,吓得把门关上了。
“……”傅濯枝无助地捏着金叶子,仔细瞧了瞧,“这也不像假的啊?”
再一想,穷人家的小孩儿没见过金叶子金锭子,认不出真假,这小孩儿约莫是觉得谁会平白无故给自己钱呢,就把他当成拿假钱忽悠人跟自己走的人贩子了。
小小年纪,警惕性倒是不错。
窸窸窣窣的声响,圆子瞧过来,试图凑近,走了两步又胆怯地退了回去。傅濯枝没有走过去,只隔着帷帽看了它一会儿,转身离开了。
如此过了两个月,傅濯枝几乎隔日就要去一趟巷子,圆子每日都有猫饭吃,那小孩也经常出现,可他再没让对方现过。
他在拐角处藏得很好,一次听那小孩自怜,说前头巷子李先生要回乡了,从此没人愿意只收他的三两鲫鱼就教他认字;一次听他给圆子唱一时兴小调,虽说年幼不识曲中情愁,连有些词都没唱对,但软软糯糯倒是悦耳;一次听他抱着圆子哭得难过,说腿上伤口疼,早知道就跟那拿假钱骗孩子的拐子走了……
这日先生休沐,傅濯枝也不必读书,往日他仍旧要从早学到晚,这日却只学了半日,下午又去了丰柴巷,只是从白天等到傍晚,也没瞧见小孩儿的身影,甚至没听见那对爹娘的吵闹打骂声。
以前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是真被拐子拐走了,还是被爹妈打死了?
傅濯枝站在墙后踌躇,还是忍不住走到那破门户前,叩门三声。
“谁啊!”
嚷嚷声传来,门町啷咣啷地打开,一个皮肤糙黑但细看五官还算是很清秀的男人走了出来。他显然看出门口的小少年身价不菲,脸上的不耐烦很熟练地变作谄媚,“这位小公子是?”
“我找木亩。”傅濯枝第一回听见小孩儿娘大声叫儿子,还不知是单名到底是哪个字,可有一回听小孩儿和圆子谈心,说爹娘盼着能多得两亩田,这就是名的由来了。
男人想不到自家孩子能和这种贵人认识,不禁道:“您是?”
傅濯枝见惯了这对爹妈对小孩儿的不好,也顾不上什么礼仪风度,不耐地说:“闲话莫问,叫他出来见我。”
男人怕儿子在外头得罪了人,人家现在上门来寻仇,赶忙说孩子不在,有个宫里头的人拿五两银子把木亩买走了,上午就走了。
傅濯枝见这男人搓着手,还很高兴的样子,说贵人看中孩子机灵秀气,要带进宫去伺候贵人,挣钱过好日子。
木亩的娘也出来了,穿着拿卖儿钱买的一身红裙,拿着妆镜抹胭脂,笑嘻嘻地说亏得咱们把儿子养得聪明,才让贵人看上了,这下全家都有得盼了。
傅濯枝喉结滚动,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了。
木亩这个年纪、出身的男孩儿进宫伺候人只有一条路,就是做个小火者。普通宫人不能在非召时直接带人进宫,买走木亩的必定是有些来历的,如此到厂子找刀匠阉割也不需要排队等日子,尘埃已定。
但傅濯枝回府后还是找人去了趟厂子,果真看见了木亩的那纸生死文书,下午就签好了。小孩儿的字是偷学来的,写得歪歪扭扭,像团可怜的小虫子。
经手的刀匠称奇,说那小孩儿格外乖顺有礼,虽说紧张害怕、脸儿煞白,却自始自终都没掉一滴眼泪,不似凡俗,难怪能入老祖宗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