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一直沉默的崔颂清听到此言,不由怔住,他想起崔珣跟他说过
,他在突厥的时候,有一千次、一万次机会可以自尽,但是他还有他的道要走,他不能自尽,那时他厉声斥责崔珣,说他的道,就是投降突厥,对胡女摇尾乞怜么,却原来,崔珣所说的道,是拼却性命,为故友申冤。
崔颂清一时之间,心情万般复杂。
咕哝的大臣不敢开口了,群臣寂然无声,御座上的隆兴帝手指渐渐攥紧,他自然知道崔珣的这身伤疤,究竟是何人所为,他更知道那人为何要如此对崔珣,他只觉得崔珣身上的刑伤,分外刺眼,心中更是又嫉又怒,他斥道:“崔珣,仅凭一身伤疤,难道就能证明你没有投降突厥么?”
“当然。”崔珣终于不再耻于将伤疤展现人前,他昂首答道:“臣所受酷刑,从被俘,到逃出王庭,持续了整整两年,臣身上的每一条伤疤,都是证明臣清白的铁证,臣自始至终,都从未投降过突厥。”
隆兴帝冷笑:“一面之词,有何可信?”
珠帘的太后终于轻咳了声,不悦道:“圣人。”
明眼人都知道,若崔珣真的投降了突厥,又怎么会留下这一身骇人伤疤,隆兴帝简直是失了神智,还在否定这件事。
但隆兴帝已经被嫉恨冲昏了头脑,他道:“你说你的伤疤是突厥所为,难道就是突厥所为么?哼,朕看你是勾结突厥,意图动摇民心,才故意将自己描述成忍辱负重的英雄,呵,英雄?你崔珣,就是个以色事人的玩意,你也配称英雄?”
紫宸殿中,争论不休,丹凤门外,一个身穿金色明光甲的老翁,缓步走到守门的金吾卫前面,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不断用手比划着,金吾卫打量着他的装扮,心想莫非是哪位戍边老兵,前来闹事来了?金吾卫皱起眉头,不耐烦挥手道:“这是大明宫,走远点。”
老翁坚持不走,士卒愠怒,伸手去推,但却没推动,他打量了下老翁,这哑巴还有些武艺在身?他又重重推搡了下:“胆敢来大明宫闹事?滚开!”
老翁却抓住他的臂膀,喉咙里,终于发出涩哑的、不成音节的怪声:“某……某就要去大明宫。”
士卒一时之间,竟然挣脱不开,旁边几个士卒见状,也围了上来:“一介布衣,有什么资格去大明宫?”
老翁说出一句话后,声音虽然仍然涩哑,但已经正常了些:“某不是布衣。”
他道:“某乃正五品折冲府都尉,丁靖。”
丁靖,折冲府都尉,驻扎于九原县,于六年前突厥犯境之时,率两万守军抵御突厥,誓死不退,力战而亡,朝廷感其忠烈,追赠其为益州大都督,并授予其子官职。
这样一个已死了六年的人,如何会出现在大明宫外?还要求见圣人,说有要事相告?
而且事情,还与紫宸殿中正在审理的案子有关。
金吾卫面面相觑,飞奔进紫宸殿禀报,群臣讶异,纷纷要求即刻召见丁靖,问个究竟,隆兴帝也是一头雾水,于是便让金吾卫带丁靖上殿。
很快,他就开始后悔自己的这个决定。
当丁靖穿着六年前的明光甲进入紫宸殿时,有认识他的大臣仔细端详,好一会后,才确认这的确是丁靖,丁靖抿唇,看了眼跪于殿中,衣衫褪去、累累旧伤的崔珣,他垂下眼眸,屈下膝来,对隆兴帝和太后规规矩矩行了跪拜大礼,然后才直起身来。
跪于他身侧的崔珣,手腕微微动了动,带起一阵镣铐哐当声,他轻声叹息:“何必?”
是丁靖,也是哑仆。
众人七嘴八舌,询问丁靖,为何死而复生?丁靖满布皱纹的脸上露出羞惭神色,纵然他穿着六年前的盔甲,但他从头到脚,已经不像那个威武雄壮的九原都尉了,而就像长安城内随处可见的佝偻老者,纵然是故人,一时之间也难以认出他来。
他叩首,用涩哑声音说道:“臣有罪。”
“六年前,突厥犯境,臣率军抵御,不幸大败,战报传回长安,说臣于乱军之中力战而亡,其实,臣并没有死,而是被突厥所俘。”丁靖脸上神色,愈发羞愧:“臣被俘之时,本应自尽殉国,但臣……贪生畏死,于是假冒校尉张云之名,投降了突厥,之后,还在尼都可汗的安排下,娶了突厥女子为妻室……”
群臣哗然,隆兴帝和太后也震惊不已,丁靖头更加低了下去,简直不敢抬起来:“臣有负圣恩,万死不能辞其咎!臣,甘愿受罚!”
说罢,他喉咙哽咽,重重叩了一首,珠帘后的太后气到怒斥了声:“混账!”
怎么对得起随他赴死的两万将士?怎么对得起九原百姓对他的信任?怎么对得起他身上的金色明光甲?
丁靖低着头,他愧悔到满面通红,他喃喃道:“臣自知死罪,但临死之前,臣想为一人,正名。”
他慢慢抬起头,一字一句说道:“察事厅少卿崔珣,他从未投降过突厥,臣,就是人证!”
在丁靖的详细供述中,众人也知晓了他被突厥俘虏后,关在突厥王庭,丁靖不想死,所以他假冒身份,投降了突厥,数月后,突厥王庭,又迎来了一位特殊的俘虏。
那位俘虏,是天威军的一员,更是博陵崔氏的嫡出公子,他名唤崔珣。
丁靖本以为,这样一位长于绫罗的贵公子,会和他一样受不了死亡的恐惧,投降突厥,可是,他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