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阿史那迦入崔府之时,崔珣正在卧房,盘腿坐于木棱窗前,他身上穿着单薄白色囚衣,双腕双足都系着乌黑沉重锁链,一缕日光透过木棱窗的窗纱,洒在地板上,他低头看着那缕日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些时日,庭院暖阳甚好,海棠花开的荼蘼,他却基本没出去过,一方面,是镣铐沉重,让他行动不便,另一方面,他也不愿意身着囚衣、披着枷锁,以一副囚犯的模样出去,他总是执拗的想维护他那千疮百孔的自尊,纵然那心高气傲的世家少年,所有的骄傲和自尊,都被打碎在了六年前的突厥王庭,他也想从地上,捡起那仅剩的一点,仿佛这样,他又能是银鞍白马的天威军十七郎。
窗纱外,李楹看了眼怔怔望着崔珣的阿史那迦,她双眸满是难过和酸楚,李楹道:“我先进去,告诉他一声,你等我一下。”
阿史那迦默默点了点头,她目光又透过窗纱,看向里面那个嶙峋身影,她贪婪的想多再看他一眼,再多一眼。
李楹进门的时候,崔珣听到声音,他抬起头,荒凉眸中似乎多了一丝暖意:“你回来了?”
他向来踽踽独行,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开始习惯一人的陪伴,开始习惯她的温柔身影,开始在这崔府,盼望着她回来。
李楹颔首,她往窗外看了眼,然后坐到崔珣对面,说道:“阿史那迦在外面等你。”
崔珣明显怔了怔:“阿史那迦?”
“嗯。”李楹没有说她即将和阿史那迦去地府,她不想让崔珣在如此境地,还担心她的安危,她含糊道:“她执念聚成身形,来到崔府,她想见一见你。”
崔珣目光移向轩窗外,从轩窗支起的缝隙瞥到一点绣着墨蓝狼纹的胡服,这个狼纹,曾经是他整整两年都无法摆脱的噩梦,他藏起眸中浮现的一片沉郁,他转头,看向李楹:“你想让我见她吗?”
李楹咬唇,她知道崔珣不想回忆起突厥王庭的一切,若换做之前,她会告诉他,想不想见阿史那迦,由他自己做决定,她永远不会逼迫他做什么,但今日,她犹豫了。
此去地府,以身渡过溟泉后,阿史那迦执念烟消云散,念兮魂所依,被拘于枉死城的魂魄在连带效应下,也会魂飞魄散,至于藏匿于阿史那迦记忆中的李楹,即使只是一丝意念,即使这丝意念没有受到溟泉水的伤害,也不可避免要殃及身在阳间的魂魄,李楹不忍阿史那迦即将到来的命运,所以她无法很理智的告诉崔珣,让他自己决定见不见阿史那迦。
大概是看出她的犹豫,崔珣并没有等待李楹回答,而是道:“见一见,也无妨。”
屋内,燃起一株曼珠沙华。
除了曼珠沙华外,因为崔珣囚衣单薄,所以四月的天,卧房内仍然烧着瑞炭,温度已经几近热的逼人,还好阿史那迦身躯乃是执念所化,对冷暖的感受并不明显,所以她没有感觉炎热,只是放在紫檀案几上的那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崔珣瞥了眼乳白色的羊肉汤,阿史那迦此次来见他,已经是鼓足了所有勇气了,到真的坐在他面前,她反而不敢抬头看他一眼,之后终于期期艾艾问了句:“你还好么?”
崔珣道:“还好。”
又是一阵沉默无言后,阿史那迦抬起头,道:“对不住。”
她终于说出藏了多年的愧疚:“那年大雪夜,是我对不住你。”
崔珣的神色,依然十分平静,他说:“是么?我不记得了。”
阿史那迦望着他苍白如雪的面容,她忽笑了笑:“不记得了,也好。”
紫檀案几边还萦绕着方才李楹离去的清雅香气,崔珣的手指,不经意间抚向镣铐内系着的白绸,阿史那迦也看到了,她轻声问:“你是不是,喜欢她?”
崔珣听出她语中的“她”是谁,他愣了一愣
,阿史那迦苦涩笑道:“如果六年前,在突厥王庭,我有勇气反抗兀朵姐姐,有勇气从她手下救下你,你会不会,也跟喜欢她一样,喜欢我?”
崔珣看着她,他没有承认是不是喜欢李楹,只是对阿史那迦缓缓摇了摇头:“没有如果。”
阿史那迦闻言,不由凄然一笑:“你说得对,没有如果,就算时光倒流,我还是没有勇气反抗兀朵姐姐,我还是整整两年,都不敢为你说一句话。”
正如李楹以前所说,每个人的性格,都是由她的生长环境决定的,李楹是在爱中长大的,她有能力爱人,而阿史那迦不是,她在父亲的高压中养成懦弱的性格,她不敢反抗阿史那兀朵,也不敢反抗她的父亲,连送个药给他都不敢,只能沉默的看着他在那两年,生不能生,死不能死,每日一睁开眼,就是新一轮的折磨,两年,七百二十日,那段黑暗到让人绝望的岁月,是他一个人咬着牙熬过来的,而她,始终沉默。
有时候沉默,也是最大的帮凶。
一碗羊肉汤,已经是她那两年鼓起的最大勇气了,但就算是那碗羊肉汤,崔珣也没喝到,反而为他又带来一场狠辣的鞭笞。
她笑了笑,眼中带泪:“勃登凝黎神保佑,让你如今,能遇到她。”
不会如她那般懦弱,不会如她那般沉默,会在他满身污名时还坚定陪在他身侧,会在他枷锁缠身时拼命去寻求解救他的法子,她落寞道:“我的确,不如她。”
崔珣没有说话,只是瞥了眼放在紫檀案几上的羊肉汤,他沉默端起,用金匙舀了口,饮下,然后道:“阿史那迦公主,愿你,执念早消。”
阿史那迦定定看着锁于他苍白腕上的乌黑锁链,她心中涌现一股凄楚,她点头道:“嗯,我马上,要去枉死城了,等仇人死去,便能投胎转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