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房间,熟悉的丫鬟,熟悉的称呼,吕雉心头悬着那块巨石,倏地落到了地上。
陛下龙体安泰,大秦国富民强,她仍在大秦好好活着,一切,皆未如梦境中那般不堪。。。
她接过丫鬟递来的细棉手帕,轻轻拭了拭发间冷汗,温声道,“梦魇罢了,何至于兴师动众,此刻尚未鸡鸣,且去歇着吧。”
二十多岁的吕雉,如今虽已位列帝国九卿高位,性子却向来是极温和谦逊的,她纵便回到府中,亦从不会对下人有分毫骄矜之态。
这样的吕雉,自然深得下人喜爱,这不,丫鬟依言离去后,并未当真躺下,而是去小厨房为她端来了一碗热乎的安神蜜水。
喝完蜜糖水的吕雉,重新躺回枕上闭上了双眼。
她近日负责操持宴会庆典,着实累得筋疲力尽,若能在鸡鸣前,再小憩一两柱香时间,也是极好的。
可惜,她刚迷迷糊糊再次入眠,梦中那些历历在目的众人诸事,便再次挟裹着令人窒息的黑沉沉压抑扑面而来,压得她几乎快喘不过气。
吕雉再次满头大汗挣扎着睁开眼,眼中闪过无尽恐慌与迷茫,立刻翻身披衣下床搜出火折子,点亮了屋中一展金鹤展翅铜灯。
她反复伸手虚虚覆于灯光上方,看着墙上一趟趟被放大的手影,悄悄松了一口气。
有影子,意味着这才是真实的世界,这反复纠缠她的,确乎只是噩梦。
一个所有人皆不得好下场的噩梦。
她慢慢吹熄铜灯,慢慢来到窗前看着熹微的晨光,眼中慢慢氤氲起悲伤的泪水。
在这个梦境中,陛下病逝于沙丘,大秦二世而亡,在乱世中争夺地盘的刘季,以汉朝取秦而代之。
而她,不知怎的就成了汉朝皇后,后来,她的丈夫死了,她的儿子死了,她的女儿也死了。。。
她以太后之身,耗尽后半生精力,为刘氏一族死守汉朝江山。
再后来。。。
想到这里,吕雉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梦境中的她,是以漂浮于半空的视角,目睹后来之事的——
在她这个太后去世短短三个月后,那些刘氏族人与开国重臣们,便迫不及待将吕氏一族诛杀殆尽!
这诡异梦境,究竟是何预兆?
她忽然神色一变:莫非,刘季要反?
不,梦中陛下病逝沙丘的时间,正是即将到来的明年!
这时,窗外天色又亮了两分,随着院中墙头一声声高昂的鸡鸣声响起,吕雉倏地一下神思回笼,眼中泪光渐渐褪去,转身唤人为她洗漱更衣,她必须尽快进宫提醒陛下。
在这笃信巫蛊鬼神的时代,君王能为一个梦境杀人,公卿亦能因一个梦境更改继承人,吕雉接连梦到同一个事关大秦国运之噩梦,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再者,何人又会做这等、恍若身临其境度过半生的梦境?此事着实令人生疑,必是上苍之预兆。
半晌后,她身穿宽袍朝服,头戴玄色冠冕,坐着驷马马车前往宫城而去,神色间仍有些恍惚。
直到她认认真真打量着宫门宫道宫殿,踏上章台宫丹墀玉阶,见到梦中死在她设局下的落魄汉将韩信,才真正涌起几丝真实感。
此乃熟悉的咸阳城章台宫,而非梦中被改称作长安城的椒房宫,而那个死得悲惨的韩信,亦不过是梦中虚影罢了。
韩信自幼便在咸阳宫与九公子一道长大,与九公子情同手足,更将陛下视为君师,亦视作君父。。。这般韩信,岂会助刘季反秦?绝不可能!
再有,萧何张良陈平曹参樊哙英布诸人,哪一个不是对陛下忠心耿耿,又岂会追随刘季反秦?
进殿前,她歉意地朝韩信笑了笑,梦境太过真实,她难免产生几分自己真下令诱杀韩信的错觉——虽然她相信,自己绝不会变成梦中那般冷酷模样。
韩信压下心头升起的一丝怪异感,彬彬有礼朝吕雉拜了拜。
说来奇怪,满朝文武百官之中,他毫无缘由一看到就想敬而远之的,只有刘季与吕雉。
实则,他很小就认识刘季,还被对方一再以“救命之恩”威胁着,替他为九公子捎带了不少话,说起来也算老熟人了。
自然,刘季能言善辩,又生了一张看起来十分和气的脸,人缘是极好的。
但不知怎的,早在他四岁初见刘季那年,就本能地想离他远一点,再远一点,无论两家后来如何熟稔,他亦不愿与对方成为把酒言欢之忘年交。
吕雉亦是如此。说起来,吕雉为人和善不张扬,办事兢兢业业,纵便陛下私底下与朝臣提起她,亦是夸赞不止。
从各种意义而言,她皆是一个极好之人。
可韩信每每见着她,总有一种背后发凉的错觉,是以,他非必要也绝不会跟吕雉说话。
不过,待诸事皆清清淡淡的吕雉,今日竟会主动对他微笑,简直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此时,百官已陆续朝殿前走来,他急忙收回胡思乱想,站得挺拔如松。
按例,岁末早朝,无非是各部说些总结展望之言,倒也不会有甚大事禀奏。
禀完宴会庆典要务的吕雉退回位置后,破天荒地开始频频走神,不时心怀隐忧地悄悄打量陛下。
过完这个春节,陛下便满五十了。
如此,恰逢陛下半百大吉之年,又逢周边诸国第一回前来朝贡之年,百官们纷纷上书,恳求陛下借朝贡之机,顺势举办一场盛大的生辰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