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死比不上赖活着啊!”宋亦澜还是无法接受。
“如果再过几年,父亲连字都写不了,那才真是度日如年,他连从容赴死的机会都没有了……”宋亦菲忽然觉得自己理解了父亲,她想起这几天和父亲独处的时光,想起父亲坐在轮椅上望着夕阳的孤独背影,想起父亲在爷爷奶奶墓前痛苦的模样,又想起父亲用左手握笔,拼命练字的状态。这时,她才意识到,父亲练字是有目的的,写遗书就是其中之一,这封不足五百字的遗书,想必写了几个小时。
“亦菲说的对。”宋亦青依然开口说话了,这是她今天下午说的第一句话,“对宋泉来说,这是最好的解脱方式了,他总算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
宋亦青的话虽然刺耳,但却是大实话,宋亦澜也是长吁一口气,逐渐接受了这样的结果,但在她心里,还是觉得人只要活着,不管是残是瘫,都比死了好。
“内层还有一张纸。”宋亦青提醒道。
宋亦澜将另外一张纸展开,开头两个字同样醒目:家书。
家书第一行:我对不起你们三姐妹。
遗书第二行:我一直想要个男孩,可却接连有了你们三个女孩:
我这一辈子,若从头到尾而论,几乎是一事无成,要事业没事业,要朋友没朋友,要家庭没家庭,可怜我一生要强,最终一无所有。我曾有个机会能够真正成功,可交友不慎,全部付诸东流。那次破产和亦青关系不大,归根结底,不是她的错。
破产前,我曾以为我最大的遗憾是没有儿子继承家业,破产后我悔恨于没由儿子重振家业。后来我才想明白,不管儿子还是女儿,都是我的亲骨肉,都值得被爱,可想通这些时,已经晚了,我已无法再弥补过去的错误。我对不起你们,希望你们能原谅我的自私和狭隘。
你们三姐妹相互间并不亲,是我造成的。
但你们是亲姐妹,血浓于水,应该得亲。
希望你们看到此家书后能够摒弃前嫌,从此不再吵架。亦澜收收你的脾气,别那么强势霸道,这一点你随我,可我用经验告诉你,最终会自食其果。一定要谨记,人与人相处,是将心比心,而不是谁控制谁,我和你母亲就是一个负面例子。
亦青,多体谅一下你大姐,也多关照一下你小妹,三姐妹当中,属你能力最强,多带带她们,别老一个人独来独往。其实我最对不起的是你,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知道你还记着那件事,还觉得真相不是那样,期望有一天会有人会告诉你不一样的结局,但真的没有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亦青,是时候放下了,不放下过去,怎么面对未来呢,你看我都放下了不是吗?我再次向你道歉,我对不起你,小时候不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骂你打你,不该将你赶到角落一个人吃剩饭,不该说你是上天派下来惩罚我的坏小孩。我罪大恶极,我如今遭受的这些罪,肯定和小时候对你做的那些事有关系。我都这么说了,你能原谅我吗?
如果不能,也没关系。
最后是亦菲,有事多和你大姐二姐商量,让她们帮你拿主意,遇事别感情用事,也别任性。我小时候管你严,但你妈妈宠你,为这事,我没少和她吵,但她就是对你好,后来我就不想管你了,因此你和我也不亲,我能理解,但我是爱你的。
从此之后,这世界上,就只剩你们三姐妹相依为命了。
如果我们泉下有知,会为你们祈福的。
再见了,三个女儿。
11月20日晚——宋泉亲笔。
看完这封带着自悟和悔过性质的家书,三姐妹再次陷入沉默,这一次的沉默,更多的是触及内心深处的自痛。父亲在家书中反省了他失败的一生,以及对三姐妹并非男儿身的遗憾,也许直到母亲死后,这遗憾才真正释怀,但为时已晚。
片刻后,宋亦青忽然翻找枕头,自语般地道:“没有了吗?”
宋亦澜问:“你想找什么?”
宋亦青依然戴着墨镜,嘴唇隐隐发青:“他为什么没有解释当年的事?为什么单单没有说我?”
宋亦澜道:“说你了啊。当年的事也说了,让你放下,你没看见吗?”
宋亦青反复摇头,提高了音量:“我收集了那么多证据,我很清楚真相不是那样,父亲也知道。上次在医院,他亲口说过,总有一天会告诉我,要不然我为什么要给他铁盒子。可直到临死他还在隐瞒,还要将他自己的错误压在我身上,已经压了二十多年了,还不够吗?为什么他就不能承认错误?!为什么!”
宋亦青的情绪忽然变得激动,两行清泪从墨镜下滑落而出,转身快步走了出去。宋亦澜本想为父亲争辩,但看宋亦青的反应,深吸一口气,忍住了。宋亦菲跟在宋亦青身后,想出去安慰她。
宋亦青站在窗边,点燃一支烟,遥望黑云弥漫的天空,眼泪簌簌落下,内心不甘却又无奈,伴随着父亲的离世,那件事可能再也不会有确切答案了,她苦苦等待了二十年,煎熬了二十年,最后就等来一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宋亦菲默默看着二姐,没有上前打扰。
宋亦澜在卧室内,一直反复阅读家书,她早就知道父亲嫌她是个女孩不是男孩,从小时候就知道了,为此,她剪短发、留平头、穿男孩衣服、学男孩的样子走路、与人吵架打架,后来青春期,女性特征出来之后,她还刻意隐瞒,为此难受了很久。她的这些行为,都是想博得父亲的关注和认可,正因为她的努力,父亲才对她最好,也算是矮子里面拔将军,无奈中的备选,而她的名字‘亦澜’,其实也饱含了父亲对她是男孩的期盼,‘亦男’。
三姐妹陷入了各自的情绪当中,直到一通电话打来,才将她们拉回现实。
电话是临市公安局民警打来的,打到了宋亦澜手机上。
“你们请的律师已经来了,如果确定走起诉流程,就要进一步尸检,请尽快来签一下尸检同意书。”民警道。
“好。”宋亦澜顺口回答,旁边的亦菲急忙提醒她,她这才反应过来,改口道,“等等,我们要再考虑一下。”
“最迟今晚八点之前。”民警道。
挂断电话,三姐妹商量一番,决定按照父亲的遗愿,走民事赔偿。
就在她们做好决定,准备联系庞建军的时候,没想到庞建军率先联系了她们。
“是宋亦澜吧,我是庞建军,先听我说完——”庞建军加快语速,“除了免去债务之外,我再追加五十万。我提醒你们一下,如果起诉,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我已经联系了宋泉上次住院的主治医生,得知宋泉脑梗十分严重,随时有生命风险,而且是宋泉先动手的,我算正当防卫。只是我想尽快解决问题,毕竟这关系到公司前景,我坦诚和你们说,也希望你们坦诚一些。”
宋亦澜本着速战速决的目的,和庞建军三番周旋之后,于当晚八点,在临市公安局,在民警的见证下,和庞建军签了和解书,赔偿金额为七十万。
协议签完之后,庞建军当即给了现金,以风卷残云般的速度,了却了这件事。
对庞建军而言,他显然清楚那笔债务是非法的,也知道讨债的一直在用非法手段逼债,现在宋泉死了,为了避免祸及自身,赶紧清仓处理,是最优选择。
而对三姐妹来说,她们当然希望能将庞建军绳之以法,让其血债血偿,但希望归希望,现实很冷酷,父亲的遗愿也不能违背,只能不甘但无奈地与庞建军和解。
当晚,三姐妹带着宋泉的尸体,以及七十万现金回到了家。
半路上的时候,暴雨倾盆,狂风呼啸,像是在提醒她们。
真正的黑暗,已然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