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尚书女到,问吾曰:“吾长于重门之家,幼承庭训,才不佳也?貌不俊也?君何自持,不以姻缘相配?”吾心惶恐,对答曰:大小姐才貌上品,鄙人自惭形秽。”
尚书女不允,言辞咄咄。吾实乃进退两难,遂将你我之事具述,恐其怒,低头嗫嚅不敢言。少顷闻哭声,乃是小姐落泪,曰尔乃情深奇女子,遂道,其心许之于我,以我心悦而悦,以我心悲而悲,愿结姻缘,此生不移。乃坦言,尚书有言,念吾才情,若得我吾为婿,有意荐吾为侍郎,官居四品。
又道,若尔归来,愿出钱财以奉,养于外宅,必不生妒忌之心。吾彻夜难眠,辗转反侧,不知作何决断,及至天明,双泪惭惭。
卿卿芍儿,吾生于三寸之乡,十年寒窗得入朝堂,承先祖厚望,不可退也。思及往事,泪落双襟,吾从上司方得见汝,守栏而望之,无钱财以入幕,无权以救尔脱樊笼,累卿受难,日日心如泣血。无能无力之人,何以谈憎爱,吾得高升,方可保尔衣食无忧,无灾无难,念及于此,心遂定之。
婚期已定,待汝归京,大礼成矣。吾虽与大小姐结发,望汝知吾心意,知吾难苦,知吾此生心已许你,再无旁人。
言数断,颤抖不得语,泪落双襟。
这便是那封信。
自那日之后,将军解了红药的禁足,而红药仍未出屋,恍若心死,苍白如纸。
她的奴籍已从军中提了出来,再有几天,便恢复自由身了。从君去看她,却不见她收拾衣装行囊,人影也单薄。
“我也不知自己能去哪呢。”红药笑道,身上的明艳尽数成了惨淡,“况且也没什么好收拾的,走时,拎起衣装便走了。”
从君见不得她凄淡模样,瞧着红药看了一会儿,终于是忍不住开口说:“红姐……当真不打算去见他了吗。”
换做旁人在那人的处境,恐怕都会做出同样的决定,如若有情,又真要在意这些吗。红药是性情刚烈,才将自己熬到这般,可她如何就能眼里容不得沙子呢?
他不过跟了将军一人,犹可见监军心痛煎熬,这两年间红药在此处境,那小郎君的心又不知是怎样熬过来的。
“去见那侍郎大人,再顺便拜见他身侧那位当家主母吗?”红药半嘲不讽地说,话语里听不出几分在意。
“红姐。”从君叫。红药停下了手里的忙活,抬头看向从君,从君一窒,但见红药盯着他,只得说下去。
“你莫恼我,我只是见你模样心疼。”从君说,“他自是有错处,却也罪不至死,心里仍是念着你的,也有他的难处在。红姐若当真有情,何苦同自己过不去。纵是无尚书小姐,恐怕……”
红药突地就笑了,她瞧着从君,平静地说:“恐怕仍不能娶我做正妻是吗。”
从君话头一僵。
“为何?因我不是个良人。”红药自问自答。
她这平静语气,反而更让人心惊。从君忙道:“却也并非如此,红姐,你……”
“我便是怕你,怕你这样钻牛角尖,这样为难自己。”从君语气低郁,话罢垂下了头。近日她这模样,怎能不叫从君心惊。
红药直直地看着他,眼里水光澄澈,最后一敛目光,偏头笑了。
小公子到底没看到她那个眼神有多绝望。
“小公子啊。”红药笑着,悠悠地说,“你到底是个男人。”
他是真的在为她好,他也并不是在为那人开脱,他是当真不觉得那人犯了什么大错——那人也的确没犯什么错,可凭什么呢?
郎情妾意皆大欢喜,风尘女子逃离苦海,嫁入高官门楣,养做外宅都算是情真意切,她红药做什么就那么不识抬举。
可她凭什么要识抬举。
道她并非良人,可她因何并非良人?嫌她贱为妓女,可又是何人狎妓。昔日千金的林芍儿一朝成了雏妓,名牌被挂在高台上拍卖初夜之时,怎就没人想到她是怎么“脏”的呢?
那晚上林芍儿没了,阿爹说,这个名字是他亲自起的,那时候的林清抱着自己白胖的千金小姐,说:“就叫林芍儿吧,不做牡丹国色天香,便做一朵芍药花吧,开得热烈些。”
粉白的芍药花那晚沾了血,她就活得冶艳些,阿爹说得对,芍药花好,因此她给自己起名叫红药,林芍儿没了、死了,但红药得活着。
活得热烈些。
便就纸醉金迷地活,人想活着,就不能多想,想多了,就活不下去了。她有光阴可虚度,花期短暂又何妨,开一天,就热烈一天。偏就来了一个人,把林芍儿给叫醒了。
她藏着这块干净,还当她的红药。叫人糟蹋,看人被糟蹋,看姑娘们卖笑,看姑娘们自杀,也看她们自相残杀。她还当红药比林芍儿通透些,看得久了,原来红药心里也还是过不去,只是没到那个坎,总能把这会要人命的东西按在心里头藏好了。